空起中传来了令人振奋的鼓声,鼓声里夹着沸腾的欢呼。
仔细听——
呼声高喊着“裴帅”。
季方很是高兴,“元帅,都是在欢迎您!”
裴照勾起嘴角,定睛望去,长安城巨大的牌匾上方明黄色华盖映入眼帘。
皇帝亲自在城门上等他。
地平线上,长安城高耸的城墙渐渐浮出。
这对任何臣子而言都是超凡的荣耀,大梁定都后就连晋王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
这一次皇帝却为他等待。
裴照抬起手,身后的军队为他静止。
“全军下马步行!”
将自己的缰绳交给季方,裴照不敢耽误,快步向城墙跑去。
“臣裴照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打了胜仗的裴照不骄不馁,仍旧十分恭敬地跪倒在帝王冕服之下。
皇帝心中对他的芥蒂少了半分,面上丝毫不显,“爱卿平身。”
裴照不敢起身,从怀中掏出虎符,呈给皇帝。
“虎符归还陛下,臣幸不辱命!”
皇帝轻笑着接过,手指摩挲虎符的表面,细细思量了会儿,转手递给平安。
“收好了。”
裴照恭敬地跪在地上,无一丝不满。
皇帝微微俯下身,睥睨着他,“不是吩咐了你起身。”
“是。”
“爱卿二十有八了吧?”
“承蒙陛下厚爱,还记得臣的年纪。”
“朕不光记得你的年纪,还记着你的婚事。”皇帝言笑宴宴,“你可有中意的女郎?”
“臣不曾接触过什么女郎……”
“朕嘉奖你一桩婚事如何?”
裴照不明就里,他试图从皇帝的笑脸上寻出端倪,却看不出分毫。
闻皎站在皇帝斜后方,对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但凭陛下吩咐。”
平安拍了拍手,随即宫人引着约莫豆蔻年华的姑娘出来。
那姑娘簇新的桃红色衣衫,瞧着怯生生的,低声对着皇帝行礼,“吾皇万岁。”
“她叫元珺,是朕堂曾祖姑的重孙女,性情柔顺,秀外慧中。”
“陛下赐婚,乃是臣之荣幸。”
裴照双膝跪地,双手缓缓举到面前,交叠,叩首。
虽是皇亲,却是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
裴照心底苦涩,才知今日是场鸿门宴。
戴元珺战战兢兢地跪在他身旁谢恩,“臣,臣女,谢陛下赐婚。”
他瞥了眼这个小了自己许多岁的女郎,抿着嘴无声地敛起情绪。
“好!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喜上加喜,定要好好庆祝才是!”
“元珺这个孩子孝亲敬长,臣妾也很是喜爱。”萧贵妃笑盈盈上前,摘下发间的凤钗,亲自为戴元珺簪上。
“娘娘……”
萧贵妃拍拍她的柔夷,“本宫是长辈,理应为你添妆。”
“谢娘娘。”
“陛下,不如让元珺从宫中出嫁吧。”
“朕正有此意,朕的族亲,不能短了她去,封平原郡君。”
戴元珺连忙谢恩。
皇帝达到了他的目的,乐呵呵地吩咐启程回宫。
宴间觥筹交错,直至月上梢头。
教坊司奏《皇风之曲》,舞伎演《平定天下之舞》,教坊司又奏《眷皇明之曲》……已不知几曲。
酒酣人散时,独留空灵月色。
“裴大人,恭喜啊——”
同僚笑着与他道别,裴照牵起嘴角,“同喜。”
“裴大人,恭喜恭喜——”
他拱手,“多谢。”
“裴大人——”
“同喜。”
闻皎站在他面前,并未恭喜他。
酒意稍稍褪去,裴照维持着笑,要放下时方觉嘴唇粘着牙。
他笑的太假。
“为何?”
皇帝突然发难,必然有他的理由。
闻皎作为天子近臣,必然清楚其中关节。
大殿中人多眼杂,闻皎轻叹,踏出殿外。
宫道中风迅疾、狂乱,吹起她的衣角。
“京中有关将军的传言,你可听说?”
“什么传言?”
“近来有首名为《贺胜》的诗在大街小巷流传,妇孺皆知。诗中言‘功勋赫赫赛李广’。”
赛李广!
飞将军李广的成就是武将所能追求的极致,他要赛李广……岂不是要造反?怪不得皇帝如此打压他。
裴照笑的苦涩,“这是谁做的诗?”
“一个叫柯煜的士子。”
“那人在哪儿?”
“还未到京城,我打听过,这人出身卑微,没什么背景。”
“人未至,诗先到。”裴照捏紧了拳头,“原来如此!”
怪道他这仗打的如此胜利!对战之人根本不想赢!
他赢的越快,后浪来的也越大。
晋王想让他被皇帝忌惮,唯有这样,他才能重掌兵权。
“多谢你告诉我。”
“我欠将军人情,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宫门渐进,闻皎看到了等候的契力,“我先走了。”
“好。”
“闻大人——”裴照喊住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好像见过你这个奴仆,在雪狼关。”
五百对五千,他守了雪狼关一天一夜,为首的那个突厥人,与她这个奴仆像极了。
“你说他是突厥的战士?”
“极有可能。”
闻皎略一思索,郑重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契力熟练地放好凳子,为她掀起车帘。
想到裴照的话,闻皎上马车时顿了顿,和煦地问他:“等久了吧?”
契力忙摇头,“不久。”
他如今的汉话已很流畅了。
闻皎钻进了车里,“不必放下帘子。”
“是。”
将帘子放进挂钩里,系上下摆,契力发出长长的“吁——”,调转马头。
“契力,你想家吗?”
沉默赶车的人动作一顿,随后沉声告诉她:“想。”
“你的钱存的如何了?”话一出口,闻皎发觉可能有歧义,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
契力沉默地扬起鞭,马儿跑起来,车轮辘辘滚过如霜的街道。
“大人,我们突厥有个规矩,一个人做了他人的奴隶后,他将永远属于他的主人……”
“你不是我的奴隶,我将你的身契给你了。”
契力固执地坚持着突厥的规矩,“你买下了我……所以我永远属于你,除非你将我卖给其他人。”
“你不是想你的家人吗?”
“即便我思念他们,可若我回去,他们也会劝我回来的。”
“没有人生来就想做奴隶。”
“大人,你希望我走?”
契力拉紧缰绳,马儿跺了几步,堪堪停在了街上。
他看向马车里的闻皎,后者神色晦暗。
“没有。”
“是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吗?我对天起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相信你。”
“那是……”契力还想问,可是他是奴隶,他有什么资格问呢?
“走吧。”
过了会儿,闻皎感慨,“你们突厥的规矩真是奇怪。”
“是和汉人很不一样。”提起家乡,契力忍不住仰望月亮,“我们信仰狼王,所有突厥的子民身体里都留着狼的血液。”
“狼是勇猛的动物,也是忠诚的动物!只要狼认定的人和事,永远也不会更改。”
你不知道,我向狼王起誓,永远臣服于你。
若违背誓言,将会永堕黑暗,再也见不到草原的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