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戏完美结束，谢执正准备走过去时，却看到道具组飞快地撤下吃过的几道菜，换了新的。

餐桌收拾好后，场景也被重新布置，变的稍显凌乱，压抑，灯光也变成冷色调。

江海荣慢慢从桌边站起身，借着化妆师补妆的时间，又翻看起剧本。

谢执看这样子不是散场的意思，随手拉住了走过的工作人员，问怎么回事。

“导演要拿这个场景拍两段戏，接下来还有一段江一天家庭变故的戏。”

“好的，谢谢。”

“《毕业生》第二十七场第六镜——action！”

周星拒绝学长无理请求的同时，江一天也在面临着自己的人生课题。

镜头里的人从一家三口，变成只有江一天和江母对坐，桌面上也不再是四菜一汤，而是非常普通的塑料盒饭。

江海荣变换了情绪，拿着筷子，垂眼沉默而缓慢地扒着饭。

江母拿着筷子戳着眼前的饭菜，有些食不下咽：“这菜太咸了。你跟你爸口味都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喜欢管我……”

江一天沉默了下：“我再去做一份吧。”

江母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将就吃就好了。我们以前连饭都吃不起，怎么会计较这个？”

听到那句‘我将就吃好了。’时，江海荣的眼睫微微一颤，眉头轻皱，却没说什么。

江母低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已经冷透的鸡肉，笑了一声：“你爸今天又没回来吃饭。”

她这句话轻描淡写，听上去却比指责更沉。

江母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怪他，人到中年嘛，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哄着，不回家也正常。”

江一天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筷子上夹住的菜落在桌面。江一天却没管那掉落下来的菜，而是抬眼去看她。

表面镇定，眼底却浮现出几分愧疚。

江母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妈老了，但也不是傻子。他那手机从来不让我碰，前几天半夜不睡觉还在发消息……”

她顿了顿，把碗里那块冷掉的鸡肉送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我打算离婚了。”

语气还是平的，好像说的是邻居的事情。

江一天没说话，握着筷子的手青筋微微绷起，整个人像被钉死在原地。

“你别紧张。”她像是安慰他一样：“我们两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是我，你爸是你爸，就算离婚了，我们两都还是爱你。”

江母把筷子放下，伸手盖住了江一天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触感温暖而温柔，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控制感：

“但妈妈想去找那个小三一趟，你跟我一起去吗？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儿子长得这么好，这么懂事，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江一天愣了一下，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发沉，说的很慢，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一定会去的。”

“卡！”

导演那头传来一声喊声。

“过了！”

摄影机停止运转，灯光又重新亮起来，工作人员穿梭其中，用最快的速度更改布景。

江海荣却没有立刻动弹。

他眼神怔怔盯着桌面的饭菜，仿佛还没有从角色里出来。

“江老师？”饰演他母亲的演员轻轻唤他。

他像是没听见，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道着歉松开手，站起来又走回了自己的小板凳旁边，连椅子都忘了推回去，有些神不守舍的。

谢执站在远处的灯光外，看着江海荣做回小板凳上，支起双臂，双手握拳靠在了眉心，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从谢执这里看过去，片场里人来人往，各人都在忙自己的活儿，只有他沉默地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他很少看到江海荣拍戏的样子。这种情感外露的情景，更是少见。

谢执站在灯光之外，心里莫名浮现一种奇异又复杂的情绪。

江海荣的状态……有些异样。

江海荣不是那种会说自己的家事，更不是那种会促膝长谈聊难过和艰难的人。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是一副冷静得天塌不下来的样子。

但谢执略知道他家的情况。

不是江海荣说的，他从不会说。

自己知道，也是偶然。

那是高二的时候，某天练完健美操，他折回教室拿东西，路过教室拐角，正听见有人在教室的储物房里嚼舌根。

“你知道江海荣家里什么情况吗？别看他每天装的那么好，那么淡定，走到哪都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实际是个小三的私生子。”

“啊？怎么会？”

“我骗你干嘛？他以前住在我们家那片，那些香港富商就喜欢在那片买房包养情妇，我亲眼看见那个正室跑到他们家撒泼，还扯头发呢！”

谢执那时候站在门口，没动。

他没有特意偷听，只是刚好听见。

那时江海荣于他，不过还是一个刚搬过来，住在楼上的别人家孩子。

储物房的门虚掩着，灯照着两个男生的影子斜斜落在地上。

虽然不熟，但谢执很烦这种碎嘴。

下一秒，他故意抬高脚步，撞了下门框，不锈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里面两个人顿了顿，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谢执径直走了出去，却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江海荣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头低着，手上翻着一本小小的英语单词本。

阳光落在他的校服肩膀上，身形单薄，脸侧的神情很平静。

谢执走过时，他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江海荣一个字都没说，又转回了头。

将近七年过去，谢执对过去高中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却还隐约记着那天的景象。

风很轻，学校里栽的凤凰木开的很张扬，花瓣垂落枝头，橙红的花朵随风摇曳，像火焰在晃。

江海荣看过来的目光很平静，很淡，视线一触即分。

两人擦肩而过时，谢执是有感觉到他想说什么的。

他犹豫了一秒，要不要停住脚步。但江海荣什么也没说。

谢执也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最后也沉默。

夏天的风很温柔，吹过走廊，有些叶子落在脚边，轻飘飘的。

谢执却莫名地感觉到几分寂寥和无奈。

他看向片场内独坐的那人。

江海荣似乎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低头正在翻看剧本，那平静的侧脸一如当年。

谢执不知道江海荣当时听没听见那两个人对他的编排。

还疑惑过为什么他不去反驳。

但如今想来，如何反驳？

事实已经是这样了，反驳又有何用处？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沉默以对，克制情感，似乎只要用一层厚厚的冷静地壳包裹住自己，就不用去理会那些汹涌的情绪，难言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