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
铃铃铃……
“背得不熟,明天语文课前到我办公室再背一遍。”魏晏晏合上课本,又塞回了学生怀里。
小姑娘瘪起嘴,表示不满。
“别想跟我讨价还价,我可不像你们何老师一样好说话,况且赤壁赋本来就是高考必背篇目,看看你们班长,人家高一就开始学大一的科目了。”
“许暄那是什么人,”小姑娘嘴翘得更高了,“全校有名的卷王,那能比吗!”
“少贫嘴!”魏晏晏笑着伸手不轻不重地怼了学生脑门一下,小姑娘就又高兴了,嬉皮笑脸地说:“老师,我送您回宿舍吧!”
魏晏晏摆手道:“不用,我这轮椅电动的,不费劲,时间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休息吧,小心明天又被你们班主任逮到打瞌睡。”
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点了,送走了教室里的学生后,照往常一样,关空调、关灯关窗、锁门。
她的腿脚不方便,做这些事总比别人慢一些,每次都比何欢晚回宿舍十几分钟,好在何欢是个脾气好的,也从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今天是她来师范附中实习的整两个月,眼瞧着要放暑假了,她跟何欢两人很早就约着要下了晚自习一块儿去吃海底捞,庆祝这个阶段性的胜利,魏晏晏因此心情也很不错,一路上对着每个和她打招呼的学生都是笑眯眯地点头回应。
很快,她便轻车熟路地开着轮椅回到了女生宿舍楼道尽头,坐在门口从口袋里摸钥匙,可出乎意料的是,宿舍防盗门上方的窗户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透出灯光来,也就是说,里面并没有人在活动。
“奇怪……”
推开门,房间里果然是漆黑一片,连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的。
“何欢,你回来了?”魏晏晏摸着黑,打开了灯,猛然映入她眼帘的,却是这本就不宽敞的宿舍里,一大半的瓷砖都淌着鲜红的血,而一个年轻女孩儿正躺在那血泊里,已经不省人事了。
“何欢!!”
魏晏晏下意识想要扑上去查看情况,整个人直接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她却不觉得痛,双手双脚颤抖着爬到何欢身边,将人抱进怀里。
“何欢!何欢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何欢躺在魏晏晏的臂弯里,合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可血却还在汩汩从小腹处流出来,她身上的素色连衣裙已经染红得几乎透出了黑色。
一把美工刀被甩进了铁架床底下。
魏晏晏完全懵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慌乱中第一反应是去摸被自己摔到地上的手机,按亮屏幕的瞬间,一股微不可查的力量抓住了她的袖子。
魏晏晏吓得一抖——何欢竟然还有意识!
“何欢!别怕别怕,我马上叫人过来!”魏晏晏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大喊,“你不要睡过去,听见没有!”
却见何欢闭着眼,微微摇头,像是叫她不要这样做,又像是伤口实在太痛了。
她的嘴唇颤得厉害,翕动两下,却发不出声音来。
“你……你想说什么?”魏晏晏连忙把耳朵贴上去,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何欢看不出欺负的胸口,而另一只手握紧手机,拨出了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哥哥……”何欢说,“救我……”
这就是何欢留在这世上的最后四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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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消失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什么概念?晏晏都上大学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当亲哥哥的,现在见了她,却连声妹妹都没有!”
“我……”晏晏两个字喊得陈聿怀瞳孔一震,他哑着声音开口,“我不能……”
“不能?”蒋徵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讽刺,他眉眼压得极低,“我看是不敢吧!”
陈聿怀没再接话,只是喉结滚动,蒋徵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当然不敢,也不配!”蒋徵再次逼近,将陈聿怀整个人都死死压制在了阳阳台上。
陈聿怀的上半身就这么悬空挂在了三十二楼的阳台上——他很难确定外头这个生锈的防盗窗能不能承受得住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的重量。
蒋徵凌厉无比的气场将陈聿怀整个人都包裹得密不透风:“你要是真的死在外面也就算了,没有你,晏晏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可以一辈子活得很开心,可现在——”
不锈钢的护栏发出脆弱的吱呀声,蒋徵却像没听到似的,再次逼近,将他逼入险境。
“可现在,你又回来了,”他咬紧牙关,“你他妈又回来了!还顶替了一个死人的身份,处心积虑地接近我!”
“魏骞,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我爸,还有老师、师母一个个的都对你这么牵肠挂肚,你为什么杳无音信十七年却又要回来,回来打乱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陈聿怀觉得牙龈酸涩,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让他摇摇欲坠,可下一瞬,这张俊美的脸上便又挂上了极冷漠的神情,他嘴角一扯:“蒋支队长,这件事,你应该先去问问你那位被软禁的、德高望重的‘老师’吧。”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时嗓子里发出不自然的嗬嗬声。
“老师?”蒋徵眯起眼睛,杨万里曾经和他说过,魏骞当年是和他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才导致了后来的失踪的,可杨万里却从没说过争吵的起因,好像……好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如今看魏骞的反应,其中关窍,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陈聿怀握着匕首的手也随之加重了力量,抵在蒋徵的命门上,刀刃也随之渗出越来越多的血:“况且你认为,我们现在是谁占主导?”
蒋徵却也只是痛得眼角抽搐了一下,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他冷哼回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主导位,从来都是由自己争取的。”
话音未落,蒋徵迅速攥住陈聿怀左手,往反方向用力一拧,腕骨当即脱臼,陈聿怀痛得倒一口冷气,手上脱力,匕首当啷啷落在了两人脚边。
蒋徵嘴角噙着冷笑:“回答我,魏骞,你到底是谁,又到底想做什么?”
陈聿怀面色发白,恍惚间,眼前一黑,他又看到了那条毒蛇,这次,它攀附到了蒋徵的身上,可蒋徵却像感受不到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难道……这条蛇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么?
黑曼巴蛇在两人身上游走,黑色的鳞片在月色下反射出漂亮又危险的光泽,它纤细冰冷的身子缠绕在两人的脖颈上,吐出信子擦过他的耳垂,细长的蛇尾在蒋徵肩头高高扬起。
陈聿怀沉默着,根根分明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抬起手那脱了臼的手腕,像不知道疼一般,一把拎起蒋徵的衣领,脚下顺势一蹬,便带着他往后仰了出去——
他神色漠然:“这就是我的答案,蒋队,你还满意么?”
陈聿怀想,他在那时,是切切实实地起了杀心的,可他却不知道这股打破了他内心摇摆天秤的杀意从何而来,像是那条蛇钻进了他的大脑,控制了他的身体,左右了他的意识,等灵台终于清明的时候,是蒋徵丢在床上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意料中的从阳台坠落,而垂在身侧的左手也完全使不上力气。
什么都没有发生。
……幻觉么?
蒋徵回头远远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骤然一变,松开了对陈聿怀的桎梏。
新鲜空气涌了进来,陈聿怀扶着被压得生疼的肋骨咳嗽了好半晌,才勉强听清了蒋徵接听电话的声音。
“别怕,晏晏,报警了吗……好,救护车呢?”
晏晏两个字瞬间揪紧了陈聿怀的心弦,他不敢喘气,生怕错过电话那头的声音。
“……救护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哥,我害怕,你能不能快点儿过来接我?”魏晏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慌乱,明显带着些哭腔。
“晏晏,你听我说,”蒋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镇定,他飞快道,“我现在不在江台,但我会尽快赶回去,一到江台就立马去找你,好吗?我先叫你小唐哥他们过去一趟,你要是害怕的话,有他们陪着你,但你记住,千万不要擅自离开现场,明白吗?”
陈聿怀的视线实在让人难以忽视,蒋徵瞥了他一眼,便把手机拿下来,点开免提。
“嗯,哥,你要快点回来啊,我觉得……”魏晏晏明显是找了一处更安静的地方,压低声音说,“我觉得何欢死得有些蹊跷……”
蒋徵语气冷硬:“你先不要多想,是不是有蹊跷都是警察的事,等一会儿警察到了,你把你看到的、知道的,一定要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不要隐瞒,更不要添油加醋,听明白了吗?”
“明白,哥,我就在这等你,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电话那头有声音把魏晏晏叫了过去,魏晏晏才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
陈聿怀扶住蒋徵的手臂,脸色更加苍白,眼角都肉眼可见地发红:“晏……晏晏她出事了?”
“晏晏没事,是她实习的学校出了命案,死者是她室友”蒋徵收起手机,转身蹲在床头柜前,拉开抽屉,埋头从里面摸出来一把车钥匙,“马上收拾东西走,连夜开车回去的话,明天下午就能到。”
闻言,陈聿怀才猛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既然这么担心她,还能一走就十七年?”蒋徵一把掷过来一盒药,“药带着。”
“我……”刚刚还一脸狠戾、咄咄逼人的陈聿怀突然就哑了火,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药盒,到嘴边的话硬是被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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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事,因为魏晏晏的一通电话,也是被蒋徵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但这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二人都是各怀心思。
陈聿怀不知道蒋徵是否会彻底翻脸不认人,蒋徵也不知道陈聿怀什么时候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悬于头顶,看不见摸不着,双方达到了一种既是主动也是被动的微妙平衡,两人都无法预料,长剑落下,死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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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和小陈在一块儿?大晚上的,你俩开什么小灶呢也不带上我们!你把电话给他,我有话要说!”唐见山的大嗓门连免提都不用开了,陈聿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捂住自己一只耳朵。
他给蒋徵使眼色表示自己不想接电话,使得眼皮都快抽筋了,蒋徵还是面不改色地把手机硬塞了过来。
无奈,陈聿怀深吸口气,畏畏缩缩地开了口:“……喂,唐队……”
“小陈!!老蒋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受了委屈一定要跟我说啊,我和你彭姐替你做主!”
“没有没有……蒋队他……呃……挺好的,对,挺好的……”说这话的时候,陈聿怀瞥了一眼副驾驶上的蒋徵,对方正扶着下巴微微偏过头,一脸‘我看你小子怎么编’的样子盯着他。
陈聿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唐队,抱歉啊,这几天我手机出问题,放在维修店了,没接到你的电话,让你担心了……”
唐见山那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怒火成功转移:“老蒋!你又是怎么跟人家编排我的!”
陈聿怀:“啊?”
蒋徵两手一摊:“我不是,我没有。”
唐见山那边又跟陈聿怀咋咋唬唬地絮叨了半天,最后蒋徵实在忍不住,把手机夺了回来。
“……魏晏晏那边你们先替我照顾着,那孩子聪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比谁都清楚,你们不用插手太多,保证她的安全就好。”
唐见山一连串儿嗯嗯嗯了半天,蒋徵撂下电话,松了口气。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格外疲惫。
陈聿怀踩油门踩得狠,仪表盘上的数字一度在超速的边缘反复横跳。
两厢沉默中,耳边只剩下了轰隆隆的风声,蒋徵突然说:“你就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吧。”
陈聿怀没作声,算是默认。
“这件事……我会暂时替你保密。”
“为什么?”陈聿怀有些讶异。
“和你一样。”蒋徵又把陈聿怀的台词还给了他。
此时此刻,两人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个共识。
“程徴,”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从前的名字,“我有我不能说的理由,但也许有一天,我会跟你坦白。”
蒋徵转头看向他,车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连绵不绝,将陈聿怀线条俊逸的侧脸分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