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聿怀难得不是踩点进的单位。
等他嚼着嘴里的煎饼推开刑侦技术大楼的玻璃门时,迎面吹来的寒气让他停止了咬肌运动。
目光所及的所有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风声鹤唳,神情凝重地盯着天花板。
陈聿怀喉咙咕噜一声,咽下了嘴里的东西,也跟着往上看。
可头顶除了吊顶和一盏坏了很久的依旧没人来修理的日光灯管在滋啦啦地闪烁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开始眺望大办公室寻觅熟悉的身影,只见彭婉站在楼道拐角处,耳朵动了动,突然脸色一变:“来了来了!”
唐见山指挥:“速效救心丸!”
葛明玉:“有!”
彭婉:“急救电话!”
钱庆一:“时刻待命!”
连陈聿怀都不自觉在他们的影响下紧张起来,他随着众人的目光向深邃的楼道里看去。
很快,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彭婉的耳朵再次耸动:“不对,目标卷尾猫掉线!”
唐见山一惊:“是帝企鹅?”
陈聿怀的眉头越拧越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心里竟然都冒出来了一层冷汗。
没等彭婉回答,就听那清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在众人的切切的目光中,从楼道的暗影里走出个人来。
蒋徵鹰一样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儿,冷然道:“给谁默哀呢?”
葛明玉和钱庆一忙不迭地就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藏,一脸心虚看着自家支队长。
“帝企——呃不是,”彭婉清了清嗓子,试探道,“队长,陆局她……没什么事儿吧?”
蒋徵径直走到会议室门口,回头瞥了她一眼:“能有什么事儿?你们不会真当陆局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彭婉有点懵:“她、她早就知道了?”
“我刚从新区分局出来,张局就给她亲切致电过了。”蒋徵一偏头,说:“开会。”
跟着大部队进去之前,陈聿怀把最后一点煎饼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偷偷凑近唐见山,口齿不清地问:“为什么叫他帝企鹅?”
唐见山神秘兮兮地指指点点道:“你瞅他,除了制服,这一年四季的常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什么时候走路都是昂首挺胸,不跟帝企鹅一模一样?”
“哦……”陈聿怀恍然大悟,然后不无赞同地认真点了点头,那卷尾猫就更不用问了,陆局那一头卷发和精明的眼睛,倒是十分形象。
“说什么小话呢?也带我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蒋徵竟然鬼魅似的瞬移到了两人身后。
唐见山吓得白毛汗都下来了,小跑两步赶紧跟着队尾往会议室里走。
陈聿怀也想紧随他身后,却被蒋徵拎从后面拎起他的衣领,轻巧地把人给拽了回来。
陈聿怀:“?”
蒋徵:“伸手。”
陈聿怀照做,下一秒,一瓶云南白药落进了他的手里。
“我昨天看你手腕的伤肿了,喷这个,消肿止痛的。”
“谢、谢谢?”陈聿怀蓦地眼皮一跳,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我对下属一向如此,你可别多想,也别太感激涕零。”说完,蒋徵就衣角带风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陈聿怀看他下巴微微扬起的样子,自动脑补出了帝企鹅从他面前走过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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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市局签发了指定管辖决定书,移交材料陆局也已经签过字了。”蒋徵单手解开警服上的风纪扣,投影仪的光打在他半张脸上,衬得他的轮廓更加深刻。
“由于西港新区分局在执法过程中存在违规行为,市局督察组决定,从今天起,6.16师范附中何欢案正式由我们青云分局接管侦查。”
幻灯片切到下一页,是此次专案组的人员构成,蒋徵简明扼要道:“组织会议决定,6.16专案组,由唐见山副支队长牵头,彭婉大队长主要协助落实,还有……”
“重案大队陈聿怀。”他的目光落在长桌尽头最角落里的陈聿怀,后者听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蒋队,那你呢?”钱庆一举手问。
“放心,我还歇不了,”蒋徵合上笔记本,“近期江台发现了一批从没在市面上出现过的新型毒品,这段时间我会协助禁毒支队侦查毒品来源,至于何欢案,我就全权交给你们唐队和彭队了。”
上头话音未落,底下就开始了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掩盖了蒋徵的尾音。
唐见山当了万年老二,又习惯了在支队里当个嘻嘻哈哈不着调的和事佬儿,搞得很多新人时常忘记他副支队长的身份,每每到了这种场合,也就只有蒋徵才能镇得住底下这些人。
明明蒋徵不在,他顺位顶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蒋徵伸出食指关节有节奏地叩了几下桌面,声音不大,但四周立时就静了下来。
“有异议当面提出来,我的队伍里,不准任何人嚼舌根。”凌厉的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唐见山身上:“唐队,第一步你准备怎么安排?”
“啊?哦……”唐见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那就彭婉带队做二次尸检,我带队到师范附中进行复勘。”
“还愣着干什么?行动啊!在这儿干坐着,是等着线索自己跑过来找你们?”蒋徵打了个响指,一屋子人才立刻作鸟兽散。
彭婉合上笔记本,心下只觉得古怪,以蒋徵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真的会把牵涉到魏晏晏的案子就这么假手给别人?
越想越觉得在理,彭婉自己给自己点了个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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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陈聿怀就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瓶云南白药被陈聿怀再次搁到了支队长的办公桌上。
“这个还你,”陈聿怀说,“我拒绝你的提议。”
蒋徵先是一愣,又好气又好笑道:“魏骞,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幼稚?”
他把药瓶硬塞回了陈聿怀手里:“而且你从哪个字听出来我是在和你商量了?”
陈聿怀梗着脖子想要发作,却被蒋徵抬起两指怼了怼心口:“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我是你带教,又是你队长,原则上来讲,只要是工作上的决定,你都应该服从,包括你暂时搬进我家的事。”
此时的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两寸,陈聿怀掀起眼皮冷眼直视他:“程徴……哦不,蒋支队长,你到底为什么会对何欢案这么执着?”
蒋徵挑起一侧眉梢,表情带着一种痞气,他靠近过去,抬手摘掉了陈聿怀的平光眼镜,那双浅茶色的瞳仁就这么暴露在他眼前,蒋徵想,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着这双眼睛,漂亮,危险,摄人心魄。
他回答:“我说过,和你一样。”
“小陈?陈聿怀!……人呢?刚才还在这儿呢?”
门外传来彭婉的喊声。
陈聿怀瞳孔微微一颤,再次垂下头,躲开蒋徵的审视,伸手抢回眼镜,顺势转身走向门口。
“今晚见。”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摔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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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室里等待的,除了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个熟面孔。
魏晏晏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显然是没怎么休息好,她见彭婉身后跟着的人,露出讶异的神情。
“小陈哥?”
“晏晏,”陈聿怀笑道,“又见面了。”
“嗯,”魏晏晏点头,“事情发生后,我一直很想再见何欢一面,彭姐说今天他们会把她送过来,我就跟着来了——哦对了,这二位就是何欢的父母,楚阿姨,何叔叔。”
‘何欢的父母’这个身份,无疑是再次往刚刚痛失爱女的楚琴心上再次狠狠扎了一刀,她低下头掩住口鼻,闷声啜泣着:“呜呜……”
何俊深深叹了口气,不到五十的男人,头发却已经全白了。
“请节哀。”陈聿怀和彭婉一起微微躬身。
“今天叫二位来,是我们想对何欢做二次尸检,”彭婉穿上白大褂,把几人往观察室里引,“这边。”
陈聿怀抽出几只口罩分别递给他们,在魏晏晏想伸手时,他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魏晏晏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小陈哥不是也说了吗,我是警察的女儿,和别人不一样的,况且……何欢的死,我心里总是还有些愧疚,如果当时求救能早些,再早些,或许何欢她就不会……”
彭婉在里面催促了一声。
“好,”陈聿怀松了手,说,“我推你进去吧。”
嗞啦……
彭婉全副武装,打开,拉开了停尸袋的拉链,陈聿怀在她身后,按下了今天第一声快门。
尸体被搬上了解剖台,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无影灯照得她面色惨白如纸。
这是案发以后,陈聿怀第一次见到何欢。
第一印象是瘦,很瘦,不是身材本就瘦小的那种,而是一种病态的消瘦。
他低声道:“主任,毒检做过了么?”
“做过了,第一次尸检他们就做过了,苯二氮?类阴性,有机磷类阴性,血液酒精浓度0,只有非常微量的帕罗西汀残留,现勘也在死者宿舍里发现了半瓶抗抑郁药物。”
彭婉抬起何欢的左手,放在灯光下,那处手腕上残存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刀伤——这是一种试探伤,自/杀者在对自己实施致命伤前,往往会在其他地方做出尝试,这些伤口不足以致命,却像某种血腥的文字,书写着死者生前的挣扎、恐惧和无助。
这也是新港西区法医将案件判定为自/杀并决定不予立案的重要因素。
手术刀刃闪烁着冷森森的光,彭婉动作简单干脆,手起刀落。
“轻、轻点!”楚琴突然大喊,整个人都趴在了玻璃上泣不成声,要不是何俊在旁边扶着,她大概会生生跌落下去。
魏晏晏从沙发上拿过来一张毛毯,披在了楚琴肩上,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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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恒温21℃的环境下,很快,彭婉的乳胶手套就被血染红了,额头也有汗水滴落下来,被陈聿怀眼疾手快地抬手擦干。
在手术刀一点点剖开死者的子宫时,彭婉的神色明显更加凝重起来。
“弧形剪!”她抬手,实习生便把剪刀递过去。
剪刀下去,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漫开来,刀刃还带出来一点点的半透明胶状物质,手上明显感觉到了就阻力,彭婉呼吸加重了,动作更加谨慎了。
陈聿怀凑过去,惊讶道:“这是什么?”
彭婉响亮地咽了口唾沫,伸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小小的东西被一层膜包裹着,只有拇指大小,一条细长的‘血管’与子宫连接在一起。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胚胎!”陈聿怀冷然道,“死者生前怀有身孕!”
“头臀长2.1cm,孕八周,葛明玉!”彭婉唰地一声收起测量尺,“马上通知狠检科过来进行生物检材提取!”
葛明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