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师兄。”
问飞鸿接过锦帕,攥在掌心,偷偷掖进袖口,“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风烟不甚在意,当闲话听了,笑过便罢,“或许吧,说不定哪年我班师回朝的时候在街上见过,不足为怪。还是说,你觉倾盖如故呢?”
问飞鸿哪里好意思,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只好再前追几步,瞥看风烟神情,“师兄,我……”
他目色极冷,仿佛远望着什么,眼中又什么都不可见。
“你看如今这人间,称得上盛世么?”
问飞鸿拿不准风烟为何忽然如此问,他们名义上是师兄弟,但生疏得与生人也差不多,且不论问飞鸿自己也没明的那丁点儿心思,风烟这人本就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为何会贸然相问这种事?
但问飞鸿老实道:“民有食水饱腹、屋舍安身,士农工商各居其位,庙堂明而江湖定,自然是盛世。”
“是么?”风烟不曾看他,“你觉得好?”
“是很好。”问飞鸿道,“师兄不觉得么?”
“那是自然,人皆如此。”风烟捉了他腕来,将问飞鸿往身旁一带,避开打灯的贩夫,引他去看街旁灯火,与阑珊处寥落檐瓦,“你看,有士农工商之异,便有高低贵贱之别,人生而有比较之心,见富贵者羡,见贫贱者哀,于是人皆争上游,但总有被此道弃置者,又当如何?”
问飞鸿不明其意,只是跟在风烟身旁,疑惑道:“师兄……”
“你所向往之世,当真是如此么?”
不待问飞鸿回答,风烟忽然回身望住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问飞鸿一时看愣,未留神竟已被人潮淹过。他一步踉跄,就已是数尺开外,伸手欲揽风烟衣摆,却是扑空。
他如蝶梦醒时痴人,于刻舟处反复求之,却连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都不明晰了。问飞鸿奋力拨开人群,于人声喧嚷处止步,所见却触目惊心:血肉糜烂,面目模糊。问飞鸿见过死人,认得伤痕,分明是利器所绞,扼颈而断。
分明转睫前还与他携手共步,此时已冷作地上血骨,发上锦带沾了血污,金线还隐约透出些旧泽,勉强能辨。
当是如此。
问飞鸿想起来了,亦明了此间意——用别人骨血堆起的盛世,定然是错的。
要用师兄的死造就的盛景,如何可能是他所求?
问飞鸿将风烟残躯揽抱在怀,垂首未能瞑目,仿佛尚望着他,犹有未竟之言没能出口,但神色却是静的,无惊无悲,默然如常。
问飞鸿想过死,想过离别背后更血淋淋的一切。他派人彻搜过月尘山,生怕在秃鹫巢中、嶙峋石上找到故人遗物,五年里,他想过腐尸、残躯,乃至白骨,没什么比血更能洗刷惘思,他又想求一个定论,又怕盖棺压在心头,夹隙中踌躇五年,日日都这般度过。
病木、老石、暮虫……他避之不及,生怕在其中窥见狰狞的喻语,此时此刻曾恐惧的那些又如潮涌而归,将问飞鸿沉重裹压。
没有声息,但问飞鸿耳目清明,能听见躯壳深处微妙的异响,脉搏寂静,筋骨抽震,仿佛魂消之后,犹有万物行常。他不再动,渐僵的身躯不再血流覆掌,问飞鸿没有合上风烟的眼,而是将其轻搂怀侧,轻声道:“师兄合该一直看着我的。”
他一手抽刀,直对华灯夜幕。路上行人或惊异、或震恐,皆绕道而行,变色论之,而问飞鸿视若无物,立刃在手,锋芒如晖。
问飞鸿眼中诸相已无相,皆为晦涩,华夜无光,已成虚诞。他挥刀而落,长夜哀鸣,星汉退避,天地之间因此般刀意而生阔然之隙,吞北辰、咽渭水,虚无不知处。
他纵身跃入,随手弃刀,周身上下华服裂玉冠碎,问飞鸿以万物皆为弃尘,独抱胸中一心、与怀中一骨。
皮囊亦作尘去,徒留枯骨,问飞鸿忽然想起月尘山时风烟坠崖前一笑泯了许多……恩仇俱缠,毕生尽了,倾力相护的师弟却没援手相救,那时风烟因何而笑呢?
愈深思,愈不忍,问飞鸿只好深坠裂隙中,仿佛置身永夜,恍然天地皆枯骨,生机正在这其中。
“问飞鸿!”
问飞鸿猛然睁眼,风烟正眉头紧锁,掌拍他经脉关要处,灵力流转,似在环护他一身筋骨。问飞鸿才发觉那片去骨肉的疼似乎并非梦中,而是真切有数股灵力在经脉中冲撞。他经脉俱通,灵力游走体内每一寸,自然是浑身无处不密痛。
他开口欲问,却实在疼得攒不起力气。
好在眼下境况也不必他问,无铭在他身侧,一掌拍落,却没有动什么手脚,而是实实在在做着与风烟相同之事,见问飞鸿疑色,爽朗笑笑,解释道:“这是镇灵楔中八位半仙——主要是高祖——残余的灵力,你心智破了迷障,便该轮到皮肉受苦了。我们为你疏导经脉,你且看能否将这番熬过去,倘若一招不慎,怕是宫希声也救不了你咯。”
问飞鸿本还有许多话想说,但见师兄就安好在眼前,又确实不是时候,还是暂压心中,运转灵力。
那些前人灵力在经脉中横冲直撞,问飞鸿胆敢触及便一阵刺痛腐骨,问飞鸿试探过后,惊觉高祖灵力果然霸道,难怪是当时之世的巅峰之人。
但问飞鸿不会退让,这一路行来他本就没有退路,岂能在此被阻?
不论道阻之人如何,问飞鸿绝不认为拿人命换的盛世是义是正道。他以自己灵力冲撞高祖余力,两厢碰裂如碎骨,问飞鸿不由得腰脊一倾,躬身咳出血来。眼前竟有些昏黑,不知力气还够支撑至几时,问飞鸿再度盘膝,运气在胸。
他听渺远之音骤变,而高祖之影忽聚于身前,手执长恨,势可惊天。他垂剑至问飞鸿颈前,诘问道:你要拔镇灵楔以复灵力,便是要俗世再赴水火。你已见过我所成之业,还自以为能给出更好的答卷吗?
从来执问大同小异,问飞鸿咬牙,震开长恨剑锋刃,“我不能。”
“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对是错,但你之世辜负太多,我绝不承认。”
问飞鸿做绝境之搏,反扑高祖灵力,但并不如先前般护住心脉欲将其逼出,而是纠缠困锁住体内灵力,试图消磨炼化。
高祖灵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始终不断冲撞试图挣脱问飞鸿围堵,几乎叫问飞鸿经脉俱断,既然经脉难行,他便挪至丹田,不肯放过这不速之客。
这玉石俱焚的法子,叫问飞鸿此时已无发声之力,连气息都打颤,身形摇摇欲坠。
他血肉渐崩,身有化道之势,但仙骨犹在,道心如白玉烧愈坚冷,源源流转着不竭灵力,支撑住整具躯体。
“轰——”
胸口被风烟拍来一掌,灵力稍凝,问飞鸿忽觉浑身灵力渐松,不再有被侵异感,抬眼却是风烟牵引了些许高祖灵力至己身。他们曾修行双修功法,灵脉灵台俱通,风烟此时才能这般轻易地替他分担。
身躯崩碎,只余一具玉骨,犹盘坐阵中,周转灵力。
问飞鸿得了刹那轻快,重整旗鼓,蚕食高祖灵力,炼化于筋骨之中。他明白了为何陈王会研制出血灵掌之式,自外炼化灵力,精进之速不是寻常修行能比,问飞鸿已数不清自己此时破了几多境界,也没有闲暇去数,他精神紧绷,几乎连搅弄魂魄般的刺痛都无知觉了,只知师兄此时与他灵脉相连,他若不能争胜,只怕连带着师兄也要负伤。
侵吞而后炼化,问飞鸿魂魄淬火,将高祖灵力残渣尽数绞吞下,长吟之后灵力尽收骨中,而经脉血肉渐生,灵力凝作躯壳。问飞鸿再睁眼之时,目中万物都与从前不同,砖石草木皆有灵力流转,对事物的感知也不似从前,他不大明白,只当半仙境或许就是如此。
“师兄。”问飞鸿扑进风烟怀中,索抱住风烟脊背,闷声道,“太好了……师兄还在这里,我差一点就……”
风烟伸手抵住他嘴唇,叫问飞鸿微愣片刻。
“此事恐怕尚未了结,飞鸿,你还不能停下。”
风烟身形摇晃,伸手回抱住问飞鸿,却是借此支撑自己,他额角有冷汗流下,气息不稳,“师兄恐怕帮不上你什么了。”
问飞鸿扶稳他,急切道:“是天水之毒所致吗?我们去找宫希声,还有此物,此物或能帮上师兄——”
他翻出宫希声转交给他的缑月草,仓促撂开盒盖,将清心仙草呈于风烟面前,风烟摇摇头,将问飞鸿稍推开,“我这便自封穴道,便不至于被毒影响神智,那些未尽残局,且由你来——”
他忽然缄了声,惊惶的目光落在问飞鸿身后。
忽有浩渺仙音远来,玉阶铺陈,星宿如屑,天河一线,其上是不可视登天之门,只为接引将去者而开。
尘封千年之久的登仙路,重现于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