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若在此时下了宋承源的面子,只怕日后讨不了好。
他心念一转,生怕君谦做出鲁莽之举,赶忙举起酒杯:
“君谦,你我兄弟也干上一杯。”
宋君谦一愣,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好当众拂了面子,只好也举起酒杯:
“如此,大皇兄请!”
“这才对嘛,值此良辰,切莫扫兴,只管开怀畅饮就是,至于其他的,难不成你堂堂亲王还不知道来日方长的道理?”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宋君谦抬眼,果然见他微不可查地摇头示意,一时间也有些迟疑:或许今日的确不适合开口进言……
想了想,大皇兄人情练达,浸淫朝堂多年,对宋承源的了解也远胜于自己,在这方面总不至于害自己。
想到这儿,他也扯出个笑容,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不会再冲动行事。
他们兄弟二人的这场眉眼官司打得隐蔽,除了身旁坐着的自家王妃,鲜有其他人发现,便是连太子也只是回首瞟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孔梦瑜和林文辛心中都有些讶异。
只不过现下人多眼杂,她们两个人也都不是多嘴之人,尤其是孔梦瑜历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当即便垂下了眼,目不斜视,倒是林文辛心里还在盘算着回府之后要不要和宋君谦打听一下:靖王这个态度,倒还真有几分兄长的仁爱之情,这可与外面传闻大不一样啊。
他们这几桌暗流涌动的,除了几个皇子频频打量,其余人权当不知:难得陛下龙颜大悦,又即将新年休沐,该吃吃该喝喝,有什么事也是年后再说。
天大地大,过年最大!
抱着这种心态,绝大数人在这场宴会上都相当尽兴。就连宋承源也有了几分醉意,等到散场时,已是站立不稳,需要内侍搀扶,等他和皇后退下休息后,各位皇子亲王们或真或假的也俱都是面色酡红,口齿不清,佯借着酒意四处交谈,也不敢太过分,只是说些打趣的闲话,真正要命的话题却是碰都不敢碰的。
宋君谦冷眼瞧着,心里只觉得无趣,也不愿与他们虚与委蛇,和林文辛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与太子及各位皇子。重臣们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去,等回到了府中,才放松似地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两人都灌下了不少酒水,为了方便就一同坐在正厅里等着下人送来解酒汤。
趁着温热喝下一碗,再用备好的蜜饯过了过口,两人不约而同的往椅子上一靠:舒服。
“平安,”宋君谦开口叫住了正要收拾碗勺的平安,想起方才在宫中与靖王告别时,他提醒的那句话,心中疑惑,询问道:“方才工部侍郎进言欲在京郊建一座阁楼好为那位歌功颂德,此等劳民伤财之举,我十分看不过眼,因着在宴会上才勉强忍下来,想着等年后朝会再上奏也不迟。谁知回府之前,靖王却低声劝我莫要参与此事,还说其中利害若有不懂的可以问你……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名堂,你可能为我解惑?”
平安一惊,抬头看他脸上好奇之色不似作伪,才有些无奈地一拱手:“王爷,靖王殿下这样说的的确确是为了您好,这里头牵扯得可深呢!您自幼离宫,归来后又为了避嫌不理朝政,自然不理解这弯弯绕绕,奴才却是在宫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侍奉您之前,又得了义父的青眼,说出来也不怕您和林将军笑话,要论揣摩人心,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宋君谦有些想笑,平安的义父以前也算得上宫里的一号人物,能做到司礼监大太监,却又不被朝臣所恶,甚至还能在宋承源的手下全身而退、颐养天年,确实是厉害!
反观平安,跟着自己这些年,本事倒是没怎么显露出来,打听点闲言八卦倒是一把好手,和明法斗起起来也幼稚得让人不忍卒视。现下见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夸耀自己,难免有些绷不住。
好在平安也没有注意他脸上的笑意,继续说道:
“方才接您二位回府的时候,我就已经托人打听了一下今日宴会上发生的大小事宜。其实今晚这一遭,说来说去也就只为了一个字:钱!都说是千里求官只为财,或许满朝文武当中确实有几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官,但大多数都还是个俗人。金钱二字,文官老爷们最是嗤之以鼻,就连说出口都觉得沾染了俗气,可是人生在世,谁还能离了他呢?”
“家境普通的,十年寒窗好容易谋得个官身,总要回馈家族,为亲友安排一个安身立命的资本吧?踏上仕途同僚之间的人情往来,上峰两寿三节的心意,亦或者想要向上一步四处走动关系,哪样不得花银子?世家大族出身的可能好些,三瓜两枣的他们也看不上,但他们一姓一族的可不只有他一人为官,他们求得可是世世公卿、代代富贵,所花费的银子只会更多,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百姓身上搜刮,往国库税收上伸手?这些大人们,心里清楚着呢!这些事说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可这明里暗里伸手的可从来没停过啊。”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外放的官员暂且不说,就谈这盛京城里的京官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没收过冰敬炭敬?除了这些,他们不似地方官能从直接搜刮民脂民膏,除了下面的孝敬,最主要的还是得往国库上想法子。像是户部,天然就占优势,这大炎的钱袋子里偶尔漏出个一星半点的也就够他们吃饱了,吏部掌管官员升迁,那更是个肥缺,哪个想要进步的官员不得求着他们受礼,就是封疆大臣见了他们也得捧着呢;至于兵部……”
平安抬头看了眼林文辛,打了个哈哈:
“也有些路子,总归也能落个盆满钵满。”
“真要论开来说,六部中其余五部或多或少,油水都还充足。唯独这个工部,平日里就是冷衙门不受待见,这几年战火连绵,国库消耗太大,上面那位不得不厉行节俭叫停了不少工程,这日子可不好过哦!”
宋君谦听到这里,心中也隐隐有些明悟,只是他仍然心中不满:
“再怎么不好过,俸禄也不曾少了他们的,如今正是百废待兴,如何能够依他所奏大兴土木?”
“哎哟我的王爷欸!这世上不患寡患不均啊,眼睁睁看着其他同僚个个吃得油光水滑,唯独自己饿的面黄肌瘦的,哪个咽的下这口气?国库?国库空虚,自然有人会想办法,左不过是再从百姓身上榨出些油水来,饿着民总比饿着官要好啊。”
“荒唐!”
“可他们就是这样想的,百姓的死活与他们何干?他们只知道,不大兴土木,国库怎会拨款,国库不拨款,他们的手往哪儿伸?工部工部,不建工程,哪儿来的银子再进一步呢?”
宋君谦听了这番话,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踱着步,整个人都开始焦躁不安,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林文辛,良久才开口问道:
“纵然是这样,此事也只是由工部挑起,工部尚书在朝堂上都算不得什么惹不起的人物,大皇兄何至于让我袖手?”
“靖王殿下确实是一片好意,他入朝观政已久,自然明白这些人是什么德行。王爷,您以为建这个工程就只是工部受益吗?这里面牵扯大着呢。”
说到这里,平安叹了一口气,举了一个例子:“王爷,十七年前,汪清泉一案您还记得吗?区区一个陇南巡抚,贪赃白银三百万两,更有珠宝无数。就这,还与民间传闻的数目相差甚远。陛下勃然大怒,直接点了三千兵壮将他的府邸围住,账本倒是不少,可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出剩下的银子……”
“奴才当时还小,义父却参与此案之中。汪清泉押解至天牢,不过三日就已畏罪自杀,只能匆匆结案……奴才曾经好奇地问过,这人究竟是贪了多少,义父只是笑着晃了晃一根手指,嘴里却说当然只有三百万两。奴才不解,随即追问,他却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随后又意味深长地摸了摸我的头,只是笑,却再没多说一句。”
“等奴才长大了,经历了一些事,这才明白:贪的是汪清泉一人,可得益的确是不少啊,他能一路顺风顺水,纵是民怨沸腾,三年一度的考核都能过关,其中有多少人帮忙?他能刮地三尺、油锅里捞钱,每年的税收却都不打折扣,其中有多少下属在出力?刚入天牢,就畏罪自杀,一应人证也都被灭口,又有多少人插手?甚至最后不明不白草草结案,又受了哪些人的指示……王爷,您不妨猜猜,三卿九相、六部天官甚至是上面那位,能有几个是没沾手这笔银子的?”
“查抄出来的银两,说是入库,第二年,京郊就又为陛下建了座行宫,汪清泉珍藏的古玩字画如今可都在朝堂上列位大人的书房里供人把玩呢,至于珠宝首饰,也都佩戴在各位夫人小姐的身上呢!民脂民膏?最后还不是化作这些人肚子里的油水,贪官跌倒了,上上下下倒是都吃饱了,苦得还是只有普通百姓。”
平安说到这里,脸上也带了几分讽意,他小心瞥了一眼宋君谦,见他脸色漆黑,又赶忙把话题往回拉:
“王爷,奴才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说收入国库里的民脂民膏,到最后又能有多少用到百姓身上?在朝堂官员看来,那就是一块肥肉,你阻挡了他们吃肉,他们是要咬人的!此事看似是工部挑头,最后肯定也是工部上下得利最多,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工部建造,户部要不要拨款,户部拨款自己是不是先要吃个三分饱?吃饱了还得再拿捏一番,再得一番孝敬,这一来一回的不就都是银子吗?”
“为陛下表功而建的阁楼,自然不会敷衍了事,采购的木料、砖石哪样不能抠出点利润,这样一来采买的官员不就又捞着了?这么大的工程,匠人、民夫的工钱、伙食,随便克扣点,又是一大笔钱……
殿下,这就叫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有些官员瞧不上这三瓜两枣的,可保不准这些得利的就是他们的亲戚、故交、门生啊。最重要的是,您要是对此横加阻拦,就是堵住了一条来钱的路子,这些人您还不明白吗,国家大事上唯唯诺诺、讷讷不言,可要是动了他们的钱袋子,那是个顶个的蹦高,纵然您是亲王之尊,他们也要咬下一口肉来,或者日后处处刁难、恶心您,不值当啊!
“王爷,那位是个什么性子,您也清楚,这些年因着战火未熄,不得已过了几年紧日子,已经是憋坏了。现下边境安稳,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何况这又是为了给他歌功颂德长面子的事,您要阻拦,只会让他不喜,甚至恶了您。纵然有那忧国忧民的好官知道现在时机不适合,也不敢这个时候冲上去捋虎须啊。殿下,您现在再想想,这件事当今属意、百官赞同,太子和靖王殿下不敢有异议,其余皇子恨不得举双手同意,就您一人,拦得住吗?不如先放一放,随他去吧。”
平安说完,也不敢去看宋君谦的脸色,他知道自家王爷虽然明面上不理政事,实际上最是个眼里见不得沙子的,自己这番话一说,实在是对他打击太大了。
他有心想让林文辛劝一劝,谁知一抬头,林将军也是面色郁郁,沉默不言,没办法,他现在也不好再开口说话,只好袖手站在一旁。
良久,才听见了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