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
外面发生的事并没有影响到林文辛一行人,一进院子她和奉剑就是一皱眉,还隔着好远就有这么浓的血腥味,看来屋子里的产妇情况定然危急。
她和奉剑还好,虽然也有些不适,但终归是见过血的,只是六公主……
林文辛顿了顿,拉出了李四婶子:“婶子,我这位妹妹自幼娇养着长大,从不曾见过血,产房里味道重,不如就让她和我这位侍女去灶上多烧些热水?”
李四婶子不过是个乡下妇人,又在这个村子待久了,见到外人纵是免不了瑟缩,她虽然并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却也知道她们是村长的客人,哪里还敢多嘴,听了这话忙不迭地点头:
“好的好的,那就麻烦这位小姐了,女子生产不易,气力耗费太大,还请帮忙煮几个荷包蛋茶加点红糖也好让她增加点力气……”说到这儿她又有些迟疑,村子里这帮闲汉的性子她最明白,平日里有什么好的吃食从来都不会顾念着人,也不知道刘二山的厨房里还有没有食材。有心提点一句吧,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赤穷,为了娶婆娘,人情也淡薄的很……
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含含糊糊提点了半句:“若有什么缺少的,尽管去屋外找村长去。”
外人当前,村长起码不会撕破脸,若是走运,或许还能给娟子讨点好东西。
“哎,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将吃食和热水送过去。”
“嗯,”见奉剑清脆的应了一声,李四婶子也不再废话,领着林文辛推开了西屋半掩的门。
方才有门挡着好歹遮住了几分气味,现下门一打开,一股混着汗味、血味还有多种复杂难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饶是林文辛都忍不住一皱眉。
可很快她的心思就不在这上面了,无他,实在是躺在床铺中央的那位妇人实在是太凄惨了些,只见她面色煞白,双颊瘦的凸出,一点儿气色也无,只身下染红了一大片。一节枯瘦的手臂横在小腹上方,呼吸又轻又缓,眼见着已经没什么进气了。
林文辛也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难免有些愣神,反倒是李四婶子已经坐到床边,轻轻托起了产妇的头,让她呼吸更顺畅些:
“娟子,再忍忍,再忍忍,灶上有人去做红糖鸡蛋了,咱们待会儿吃了鸡蛋,攒一攒力气,一鼓作气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她一边低声劝哄着,一边用手轻拍产妇的肩膀,动作温柔,声音也温和,只是那张脸上却是一片麻木,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半空,不知在想着什么,产妇瞧上去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半合着眼,一声都没有应。
林文辛瞧着心里难受,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放了回去,改从手帕里拿出几片山参:她不通药理,林大夫不在,她也不敢胡乱喂人吃药,但是以前听闻京城里大户人家生养总是要备着几株人参救命的,想来这种补气的好药对产妇是有益的。
想到这儿,她没有犹豫,拈了一片就要往产妇的嘴里塞:“人参,救命的好东西,你压在舌头底下,含着。”
周娟的脑子从方才起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全身软的跟面条似的,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她感觉到了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也知道李四婶子在帮着她顺气,但她早已存了死志,对一切事物都已没了兴趣,合着眼完全是任人摆布,直到此刻林文辛将参片送到她的嘴边,才勉力睁了睁眼:
“好东西,就不要浪费在我的身上了。”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还有些断断续续,一看就知道没有气力,可就算这样,仍然竭力转头避开了林文辛的手。
林文辛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李四婶子。
“娟子,好孩子,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可不能为了几个脏心烂肺的畜生就送了命,你睁眼瞧瞧,这可是人参,金贵着呢,你今天能遇到贵人,说明是个有造化的人,好孩子,你福气在后头呢。”
李四婶子也是头次见到人参,她们这些穷人说难听点和地里天生地养的杂草也没啥区别,除了一日两顿半饥不饱的活着,但凡有个病痛不适的,几乎都是靠自己生熬过去的。
出力气的壮劳力或者男丁要是家境富裕些还舍得去赤脚医生那儿拿几包草药,至于丫头片子想都别想,能喝上一碗米粥吃上两个鸡蛋都算娘老子心善了。
人参这等救命的药材,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原本见周娟这幅样子也有些心灰:自身都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旁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可如今看到林文辛拿出了人参,却又陡然升起了希望,一边用手轻轻推搡着,一边出声相劝,连语气都急促了几分。
可无论她怎么劝,周娟都是一副一心求死的样子,紧咬着牙关,半合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这般不配合倒让林文辛也有些为难,她在边关多年,只见过强撑着一口气想要活下来的,何时见过这般一心求死的?无奈之下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李四婶子。
“婶子,你看?要不我让妹子把人参煮成茶汤给她灌下去?”
李四婶子却像是呆愣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算了吧……这女人啊,活着也没啥意思,泡在黄连汤子里,左右都离不开一个苦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打理周娟汗湿的鬓发,竟有些痴了:“娟子这辈子太苦了,这日子早就没有盼头了,临了这么清清静静的走了也算是福气。”
可,肚子里的孩子呢?
林文辛刚想把话说出口却又悚然一惊:如果真如云鹤道长所言,这些女子皆是被贩卖到此地失了自由,又被强迫着成亲生子……那这肚子里的孩子还真说不好是不是向她讨命的孽障……
如此身世的婴孩儿,又怎能苛求她怀着慈母心肠为之挣一个活路呢?
一时之间她还真有些张嘴结舌不知说些什么。
就在屋内众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随后便是不少人的哭喊、谩骂,林文辛虽然听不清楚,却也大概能猜到外面是什么情况,心中不由一定。
可屋内的另外两人却没她这么好的胆量,李四婶子被吓的全身瑟缩,坐卧难安,就连周娟也动了动眼珠子,似对外面的事有了几分好奇,脸上难得有了几分活气。
林文辛心中一动,也坐到床边,伸手将人参凑近周娟的嘴唇旁:“这个村庄藏污纳垢,这群畜生毁了你一生,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看他们的下场吗?”
“你?”周娟浑身一阵,强打着精神转头看向她,才说了一个字就被人塞了一片人参进来。
“含着吧,多分力气,待会儿也好看看那群畜生的下场。”
说着,她还用眼睛瞟了一眼李四婶子,那意思是在问周娟这位可还靠得住。
周娟费力的将人参含在舌下,还不及回答,就听见李四婶子开了口。她一边为周娟收拾好脸上的狼狈,一边看了一眼林文辛,细看之下似乎还带着笑意:
“你们是官府的人吗?”
“官府……”林文辛还没说话,周娟先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声音虽轻,其中所含的情绪却复杂难辨。
林文辛大概能体会她心中复杂的十之一二,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的身份解释起来实在复杂,何况此次行事明面上也实在算不上是官府的一次行动,只不过是他们这行人于心不忍罢了。
“是云鹤道长找到了我们……”她嘴里的话绕了几绕,终究还是不知该怎么介绍他们的身份,千言万语最后都换成了一句轻叹:“抱歉,我们来晚了……”
“云鹤……”周娟不太清明的脑子转了几转,终于从记忆里寻出一位中年道士的形象:“原来是他啊……”
她听刘二山说过一嘴,那是一位被村里人半诓骗到这儿来的云游道士,村民骗他是为了建一座收敛婴孩尸骨的弃婴塔,实则是让他寻一处极为凶恶的风水镇压女婴的冤魂永不超生。
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变成助纣为虐的恶事,想来道长修行多年是不愿沦为帮凶的,更何况,更何况小柳儿曾经说过那位道长似乎一直在拖延时间,她曾隐隐约约见过道长面露不忍之色,因而决意将实情坦然相告……
想到这儿,周娟忍不住用手背盖住了眼:自己不是没有劝过,人心隔肚皮,萍水相逢谁能保证一个道士就能为了几分怜悯之意与整个村庄作对?万一畏惧村民强势,把她供了出来……就算道长帮忙保守住了秘密,可她们这些女人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的监视下,想要寻找机会避开村民与道长搭话何如登天?事后要是起了疑心,只怕又是免不了一顿毒打……
可……可小柳儿只用着那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她那双眼睛生的极大,圆溜溜的像个猫儿似的,平白为寡淡的五官增了几分颜色,可也就是这双眼睛害得她沦落到这烂泥里惹了一身污糟。
三年了,还是四年了,她们虽被卖进了同一个村子,两家相隔不过百十米远,可因为两人都不是软和性子,一心想要出逃,都被那群畜生打断了腿脚,就算勉强养好了伤,自那以后也是用麻绳捆在了脖子上,寸步难行。
好容易等这群人在她们身上逞足了威风,自己被鞭子、扫帚打怕了,自此磨平了性子,唯唯诺诺不敢说出个不字,小柳儿也在前年产下了一个女婴,那群人自以为她们再也逃脱不了掌控,这才放松了监视,好歹平日里也能出去透个气。
纵然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可年初还是被查出了身孕,刘二山认为从此吃定了自己,平日里的看管也放松了不少,她和小柳儿也能在村子里见面聊聊天
可饶是如此,她们的一言一行仍被有心人明里暗里注视着,想要说两句贴心话也是难寻机会。
谁能想到小柳儿就那么决绝!明明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也很平和,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定:
“无论如何总是要搏一搏的,至于成不成的,与其这样苟延残喘,活着像个畜生一样向他们摇尾乞怜,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落得个干干净净!”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手上轻柔,眼睛里却像燃着两团火焰:
“纵然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们的孩子呢?你已经有了身孕,要是个男孩还好,大不了就是这世上多了一个小畜生,可要是个女孩儿……娟姐,她要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办啊?我总要试一试的!”
……
周娟想到这儿,鼻子一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小柳儿,小柳儿死了。”
她当时不知道小柳儿可曾将实情告诉道长,只是忽然有一日村子里乱了起来,无数青壮气势汹汹举着木棒、麻绳漫山遍野的寻人,刘二山阴着一张脸重又将她手脚捆了起来,嘴里嘟囔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便也随着众人搜山去了。
一连三日,众人几乎将周边的山崖翻了个遍,只除了悬崖边上被树枝刮碎的几块破布勉强认出是小柳儿身上穿的那身,其余一无所获。
刘家村穷得厉害,她们这些女子说是嫁给了一个男人,实则免不了被几个人一同糟践,小柳儿这一去,这群畜生更是将她们几个女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莫说每日出去晒个太阳,便是在屋内也要将手脚捆起来连在房柱上才放心。
就连自己,哪怕怀着孩子,也被刘二山严令禁止踏出门口一步,因而一直没能寻到机会再与道长见上一面。
后来村里的青壮陪着道长去镇上采买更是遇上了山洪,只道是十死无生、尸骨无存,自己也就灰了心。
原来,原来,道长是去外边搬救兵来解救她们的吗?
云鹤、云鹤!
周娟心里念着道长的名号,心里复杂难辨:想起了小柳儿的粉身碎骨想起了这些年的暗无天日,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最终喉咙里还是漏出了几声悲腔。
林文辛心里也大致明白她心中的复杂,暗自叹了一声,并没有出声安慰,而是让她好好发泄出来。
房间里一塌糊涂,气味十分难闻,眼见着产妇含了参片面上似乎有了几分血色,可胎儿仍在腹中不得降生,长此以往母子二人性命都不得保全。方才有村民阻拦,林老大夫不得入内,现下王府侍卫应该已经控制住了局势,是时候让老大夫来瞧上一眼了。
甭管孩子不孩子的,总不能看着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血崩而亡吧?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就不再犹豫,见产妇还算平静,当即就要抬脚去找大夫,手刚刚碰到门,又猛然一缩:“李四婶子,这里暂时无事,你随我一同去外面寻个大夫来救命。”
这位婶子的态度一直奇奇怪怪,看上去似乎对产妇的关心并不假,言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