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王岁安诉说了她们的请求后,宋君谦等人只犹豫了几秒便点头答应了,当即让人送来纸笔。甚至就连其他被救出来的女子那里送备上了一份。只要她们愿意写,不管多远,都派人送过去。
等收上来一叠家书,众人都没忍住叹了口气:数百名女子竟然只有区区三十四封书信,也不知是山高路远,畏惧锦书难寄,还是她们早已对家人不抱任何希望。
宋君谦略翻了翻信封,发现这些地址都不远,当即让明法回城,安排王府的护卫们在县衙里找几个熟悉道路的衙役带路,亲自将这些家书交予到这些女子的家人手上。
等到将这件事吩咐妥当,他抬眼看了看这个有些简陋的营地,想了想还是吩咐所有人拔营起寨,全部到县城里安置。
士兵们好打发,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子倒是让人为难。好在他是个有决断的,大手一挥让平安和奉剑直接把县城里的客栈包圆用来安置这些女子。
至于原先住着的那些客人,宋君谦冷笑一声:如今他可以断定,现在在常宁县的过往客商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打着一些龌龊的心思。这样的人没被关进大牢里改造一番,只是让他们露宿街头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再说了,既然愿意为了极乐楼来到常宁县的,想必身家也是不俗,还能找不到一个安置的地方?
他既然下定了决心,其他人当然不会反对。
可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如今县城里的人也知道来了个大人物。畏惧于他们的权势,客栈里的那些客人虽然心中腹诽不断,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给腾出了房间。
反倒是那些客栈的掌柜的、跑堂的满心不乐意!
他们嫌弃这些女子出身欢场,满身不洁,十二分的不愿意接待。先是推说身体不适要关门休息两天,后来又说自家崇佛不能接受这些亵渎菩萨的女子。只要前去交涉的语气一重就瘫在地上哭嚎,更有甚者面对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大刀都梗着脖子,那股威武不屈的样子把平安都气笑了。
虽然心中恼怒,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真对这些人怎么样,只好耐着脾性好言相劝。可就算他们嘴皮子都磨破了,那群人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
平安还好,他在盛京城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奉剑是真忍不下去了,她呼了一口气,直接下令士兵们把门撞开,强行将那些女子安置了下来。
至于这些不愿意的男子,她手一挥,全都拉到军营里改造。
这帮人也是头一次直面这样凶神恶煞又不讲理的士兵,当下膝盖就软了,不少人硬是被吓出了几声呜咽,也不敢再拱火了,规规矩矩的跟着士兵往军营走。
他们这哭哭啼啼的一行人自然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和亲队伍中的文官们本就对宋君谦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强行拖延启程的时间心存不满,此刻更是被奉剑等人的做派气个倒仰,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骂着不像话,闹哄哄地去找许忠泽。
许忠泽听完了他们义愤填膺恩的一番话,良久不曾发言,只是面容冷肃着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哼了一声:“常宁县的百姓不是最是尊佛崇善的吗?如今这些女子都是长久在佛前修行的比丘尼,是有大道行、大功德的人,怎好将她们拒之门外?莫不是这些所谓的信徒们也只是嘴上说说,实则掩在人皮下的都是一群不仁不义的畜生不成?”
这……
文官们面面相觑,哪里想到一向最为古板守旧的许侍郎会说出这番话?
更何况,这几天只要眼睛没瞎的都知道常宁县郊外的那三座尼姑庵实际上做的是什么勾当,从那里出来的女人不就和青楼里的窑姐儿一样么?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倒真成了在佛前修行出家的比丘尼?
别看这帮任平日里眠花宿柳、醉卧美人膝的风流韵事没少做,可对于那里的女子,从来都是视作玩物,没有半分的瞧不起。何况他们去的那是什么档次的地方?那里的姑娘们又是什么相貌、才学?有的性子傲的就是奉上千金也难以一亲芳泽,怎么能和常宁县这些粗鄙不堪,不知接待过多少客人的窑姐儿相提并论?
就常宁县这些货色,白送给他们都嫌脏!
想到这儿,这些文官老爷们脸上难免带了三分不屑,语气重也多是鄙夷:“许侍郎这话就有失公允了,那些女子在庵堂中做出那等勾当,哪一个诚信礼佛的信徒能够容忍?”
“正是如此,客栈做的是南来北往、常来常去的生意,要是日后被人知道了住进过这群女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我听闻那些女子都已经在那淫窟里待了不短的时日,每个人都是一双藕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如此不洁,哪一个作风正派的人能忍得下去,多看一眼都嫌脏!”
“呵!”见这些人还在胡搅蛮缠,一心拱着自己去和宁王争辩的许忠泽终于没忍住一拍桌面,冷笑了一声:“说这些话你们也不嫌亏心!”
“行了”他一摆手,不耐烦再与这些人绕圈子:“郊外那三座尼姑庵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三座庵堂距今已经二三十年,这常宁县的百姓心里会不清楚?那些打着求神拜佛到此处游玩的客商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他们当真不知?既然前几十年常宁县以此为借口打出他们县城尊佛的名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今说什么这些女子亵渎神灵、身体不洁,岂不是令人耻笑?”
“再者说了,老夫从来只听过有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却没听过有被迫寻花问柳的嫖客。”许忠泽既然撕破了脸,说话就一点余地没留,他冷笑着环视了众人一圈:“既然他们的客栈能接待在佛前大不敬的嫖客,如何就不能接待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了?”
见这些人张口还想说什么,他直接一拍桌案,送客道:“诸位大人无需再多费口舌,这件事我是支持宁王殿下的,便是诸位要将此事奏与圣上,老夫也绝不改口!若诸位还要歪缠下去,不如我带着你们到宁王殿下下榻的客栈,当面说清楚?”
话音刚落,众人先是呆愣住了,随后痛心疾首:
“你这……”
“许大人,你糊涂啊!”
可许忠泽却懒得再听,直接端起茶盏,一抬手:“诸位,请吧!”
他不肯出头,还摆明站在了宁王那一方,其他人位卑职小哪敢和宋君谦当面掰腕子?虽然心里骂骂咧咧,唾弃许忠泽这人毫无文士风骨,竟然就这样屈从于权势之下,可明面上还得扯着笑容与他告辞。
就这样,一场风波还不及起势就消弭于无痕。
等宋君谦听闻了这件事后,也很是惊奇地挑起了眉:没想到这位许侍郎倒是为这些女子说了几句公道话,有人情味多了。
想到这里,难得的,他心中感觉畅快了不少,甚至还微笑着命平安亲自送过去一盅王大厨精心炖制的补汤。
但很快,宋君谦就笑不出来了。
一晃两三日过去了,那些女子家书所传达的地址离县城并不远,护卫们又都骑着快马,再加上有熟识道路的本地人带路,按理说早就该回城了。
可直到现在,除了垂头丧气的护卫们,一个愿意前来接女儿、姊妹回家的也没有……这让宋君谦等人心里很不好受,奉剑已经好几天不往那些客栈那里跑了,生怕看到她们期盼的眼神。
众人心里都憋着火。
等到王岁安的父母托护卫们送来一封绝亲书后,宋君谦更是连道三声好。直接命令护卫们这次无需顾忌他们的脸面,直接用绳子绑了,押解到常宁县的县衙,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他们的脸!
等得知这些女子的父兄中竟然有几个功名在身,甚至王岁安的兄长如今已经是个举子,在楚州有名的书院任职后,他更是笑得情真意切。
一面命平安拿着他的名帖去府城将楚州的提学请来常宁县一聚,一面命长风带着二十个衙役直接将那个叫王景和的举子从书院中绑回来,一路押解回县城,若是有人询问,更可以帮他好好宣扬一下。
等到长风和平安各自领命离去后,他又拜托林文辛、宋妍和奉剑去客栈里开导开导那些女子,若是她们愿意,不出三五日,当着常宁县所有百姓的面一定给她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到了庭审那日,宋君谦难得穿了亲王冕服,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沐浴焚香,做足了重视的模样,就连宋妍也换上了公主的礼服尽显皇家威严。反倒是林文辛仍旧一身劲装,只是她手中提着利剑,难免泄露出几分杀气,便是这些时日已经相处熟了的云鹤道长也有些不敢直视。
他们到达县衙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众多官员候在门口相迎。楚州提学一头的冷汗,只觉得再烈的日头也照不暖他,反倒是一旁的安道平或许是自知罪责难逃,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面上一片平静。
宋君谦看见这些满脸不嫌事大的百姓就忍不住想要叹气,常宁县之事距今已有二三十年,也就是说在场的或是帮凶或是得利者,或是袖手旁观之人,真要算起来,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如今极乐楼在县城内外的势力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但这些人脸上竟都毫无羞愧之色,更不要提心怀歉疚了。听闻这几日有不少百姓往安置着从郊外救出女子们的客栈扔一些污秽之物,平时提起也是满脸不屑,甚至还有不少腐儒在大街上宣扬什么殉节之类的屁话,要不是自己命人将他们堵住嘴,捆在大街上抽了几鞭子,只怕这外面的流言更是不堪入耳……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世情如此,人言可畏,也难怪那三十几名女子,最终只有三四人愿意到公堂上做个了断。
“臣等恭迎殿下。”
“免了,”宋君谦一摆手,与林文辛和宋妍径直走到公堂之上坐下:“本王今日只是做个见证,具体事宜还要安县令和诸位操心。”
“臣等不敢!”
话虽然这么说,其他人哪里敢应?只是垂着头连称不敢,尤其是楚州提学,恨不能把头都低到地上去。只可惜天不遂愿,宋君谦看到他这副鹌鹑模样,心中就来气,没忍住用目光盯着他半晌,直看得他冷汗直流、双腿发颤,才冷哼了一声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