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王氏父子被拖下去后,今日这场审讯才算真正结束。围在衙门口观看的百姓摇着头四散而去,被许忠泽硬拉过来的文官们也纷纷告退,等到衙役们关上大门,公堂上除了宋君谦一行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常宁县令。
所有人都没说话,气氛莫名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安道平才施施然离了主位,走到宋君谦跟前,一掀官袍,跪了下去。
“哦,安县令这是何意?”
“殿下既然插手了极乐楼一案,想必接下来要问责的就是我这个常宁县令了,下官这是主动投案,争取殿下手下留情啊。”
“哦?你要自首?你既自首,想来也明白自身犯了何错,你身为常宁父母官,对极乐楼的所作所为总有了解吧?若能说出有用的线索,我保证给你个痛快。”
“殿下说笑了,我每日里劝课农桑、教化百姓,一不曾收受极乐楼的贿赂,二不曾踏足任何风月之地,至多是失察之责,如何就那般严重了?那极乐楼牵扯范围之广令人胆寒,行事诡秘难寻,又在常宁耕耘经营了数十年,下官如何得知他们的线索?”
“你……”
他们这番你来我往的交锋,看得其他人俱是愁眉难解,这个安道平像条滑不溜秋的鱼,态度恭敬,却一句实话也没有,这副模样,当真令人火大。
宋君谦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有大问题,可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觉得棘手,甚至有些按捺不住火气。可转念想了想他还是勉强扯出个微笑,伸手去扶。
“安大人多心了,若真如安大人所言,整个楚州上上下下的官员都逃不脱一个失察的罪责,并非独你一人……此事干系重大,我岂能妄自将你下狱?何况我又不便插手地方事务,如今还需要安大人你出面稳定民心。”他笑了笑,语气温和的有些渗人:“大人莫要担忧,尽好你的本分就是了”
“至于极乐楼,许侍郎已经将文书加急送至京城,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有钦差到此彻查此案,本王就不越俎代庖了。”
安道平听了他的话,面上并无一丝喜色,反而闪过了几分失望。他垂着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对着宋君谦一礼,直起了身来。
离开县衙后,平安和奉剑去安排马车将王岁安的尸体暂且存放于义庄,明法和长风二人则带着全副武装的王府护卫们去帮近日在县衙中拿到断亲书的女子撑腰,以防她们在拿回赔偿时再被宗族、娘家父母为难。
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宋君谦邀请了林文辛去往静因寺一游。林文辛颇有些哭笑不得:虽然知道这几日,他们都没有心情去想些别的,此行也未必没有其他目的,但只要一想到这人几次相邀,都是去往佛寺,心中也难免有些啼笑皆非。
可等到宋君谦骑马先行去找了韩诚,调动了上千官兵后,她心中蓦然一紧,登时有种今日要出大事的预感。
前往静因寺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余下马蹄的踏踏声。到了山脚下,才下马牵着缰绳、拾阶而上。
或许是这几日城中巨变,百姓们人心惶惶,往日香火繁盛的寺庙也冷清了不少,一路走来竟是一个香客也没遇到。
因为要等那一千多名官兵,他们两人走的很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林文辛见自己一连找了好几个话题,宋君谦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气笑了。
“王爷这般心事重重,莫不是方才在县衙中言语得罪了佛祖,特地前来寺中赔罪的?”
“嗯?”宋君谦一愣,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见他总算是提起了精神,林文辛眉毛一挑:“我还以为您是因为把王景文那般狼心狗肺的畜生打发到山中出家,平白污了神佛的眼,自觉对他们不住,前来烧香赔罪的呢!”
这……宋君谦哑然失笑:“怎么会,佛祖既是普度众生,我让王景文到佛前忏悔赎罪又有何不可,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不得日后王景文就能洗心革面,也成了佛呢?”
这句俗语林文辛倒是听过,但从宋君谦的嘴中说出来却似乎带着别的意味,她以为自己听错,没忍住停下脚步,仔细观看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我脸上有字?”
“只是觉得王爷说这话的语气,实在不像一个一心向佛的信徒。”
“佛法浩繁,略通一二便能受益无穷,只是……”
只是他心中早就无佛,佛也渡不了他了。
有些话他闷在心中许久,现在却有些不吐不快:“王岁安问我人死后是否有转世轮回,我回答的信誓旦旦,内心却没有一丝把握。”
佛家都讲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劝人一心向善,纵是此生受苦,来世也能凭借累积的功德一生安乐。可他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认为今生比来世重要,若是连现实中都不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反而寄希望于阴间鬼神,这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了尘法师所言果然不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慧根,也修不了佛。若一切都指望阴间果报,还要阳间律法何用?还要这成千上万的官员何用?我今日到静因寺可不是来求神拜佛的,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神佛有眼,怎会忍看人间战火肆虐,民不聊生?若是神佛无情,那么每日诚心礼拜又有何用?
林文辛听了他的话,没忍住叹了口气,心中却颇为赞同,她和这人一样,虽然敬重这满天神佛,却从不曾指望着焚香叩首就能解决问题。只是……
“那王爷现下来静因寺是为了什么?又点了那么多兵士随行,怕不是要把这些僧人吓坏了。”
“吓坏了?”宋君谦冷哼一声:“我今日就是要吓一吓他们,我要扒了这山门!”
正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极乐楼能在大炎肆意扩张,这些官员们的失职是板上钉钉。他们能在常宁县深耕数十年,想必这县城内的人也都是心中有数。
常宁县就这么大,相距县城不过十几里的静因寺怎会一无所知?更何况他们打着庵堂的名义行□□之事,大肆敛财,名声传遍了周边府县,吸引了不少南来北往的过路人到此寻欢作乐。甚至有了三庵一寺的名声传出,若如此,他们还能推说不知,莫不是紧闭山门,数十年不曾受过百姓香火?
可据他所知,静因寺香火甚是旺盛,作为大炎有名的寺庙,其中的僧人也常常云游天下,去四处探讨佛法……
这种种分明就是指明了这群所谓的高僧大德、修行之人对这数百名女子的惨状视若无睹、袖手旁观……这样的山门还留着作甚?这样的僧人还修行什么?
他今日领着官兵前来,倒要看看这静因寺的僧人有什么理由能够说服他、如若不然就将这里全部打砸了,连带着庙宇也都推倒重建,毁了他们的道场,收了他们的度牒。
将他们的僧舍改为墓地,安葬那些被娘家所不容的女子尸骸。而后重起法坛,再招僧人,让他们每日里念经超度,以慰亡灵。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严肃,林文辛心中一跳,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峰:“你这么做,又要让那群文官气得跳脚了。”
宋君谦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慢慢将整张脸都贴近,眷恋地蹭了蹭:“让他们说罢,反正我也不指望他们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只是有些气不过。”
他不是没见识过权势的厉害之处。寻常百姓迫于无奈不敢吭声倒也罢了,但是一个俸禄皆来自于民脂民膏,原本应该惩恶扬善、为民做主的官员,还有一个衣食住行靠着信徒供养,慈悲为怀、普度世人的修行之人也对此冷眼旁观、不闻不问却实在说不过去。
“那你不怕了尘大师生气吗?”
其实不仅仅是了尘大师,宋君谦做的事要是传扬出去,怕是要引起无数信徒的口诛笔伐,甚至就连宋承源恐怕也会下旨申饬。
宋君谦一顿,他看向远处,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因为我推崇佛法,才不忍见明镜染尘,想着帮忙擦拭一番又有何错?”
“你啊,真是说不过你,”话都说到这儿,林文辛也只好投降认输,她抬眼远眺隐藏在重重树影中的古刹,心中忽而一动:“佛本无错,庙亦无错。若真是和尚们失了本心,将他们全部赶走也就是了,莫要真的毁了此处清净之地。”
宋君谦一怔,随后也点头赞同:“好。”
或许是这几日实在是门庭冷落,他们二人踏入上门时倒是把百无聊赖正在树荫下打瞌睡的小沙弥吓了一跳。
一个瞧着才十岁左右,顶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甚至因为还没受戒,头顶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毛茸茸的小孩子,因着受惊瞪大了双眼,赶忙双手合十,口念施主,硬要装作一副老成的模样。这架势不仅逗乐了林文辛,就连心事重重的宋君谦也没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小师傅,我们是过路之人,久闻静因寺的大名,特地赶过来焚香礼佛的,怎的庙里如此冷清?”
“这……”小和尚挠了挠头,有些犯难。虽然寺中的师长曾经提过一嘴,但他年纪还小,又自幼长在山上,对他们口中的那些话半懂不懂的,也不知怎么和这两位香客解释。
好在这里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其他的僧人。
“阿弥陀佛,贫僧守拙,见过两位施主。”一位瞧上去三十多岁的清瘦僧人快步走来,向他们打了个稽首,同时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轻轻把他往庙里推,面容虽然严肃,可眼中却难掩慈爱。
宋君谦的心忽然有些烦闷:怎的这儿的僧人与他设想中的并不一样?
他陷入了思索中一言不发,林文辛只好接过了话头:“我们二人是过路到此的行商,久闻静因寺的大名,特来焚香礼佛,因着见到寺中如此清净,这才心生疑惑。”
“阿弥陀佛,当今宁王殿下与六公主的仪仗近日歇在常宁县中,因着惧怕,城中百姓这几日都不愿出门。”
“哦,只是如此吗?我还以为是静因寺中有人做了亏心事,为世人所知,这才香火冷落呢。”宋君谦冷笑一声,不耐烦再与这些人绕圈子。
“施主慎言!我寺上下皆是诚心修行之人,何曾做过恶事?佛门清净之地,施主如此血口喷人,就不怕有报应吗?”
“守拙,退下!”
还不等宋君谦出言反驳,从寺内忽然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他挥退了一脸不忿的守拙,转而对着宋君谦二人深深一礼,眉眼低垂:“阿弥陀佛,老衲玄慈,见过宁王殿下和宁王妃殿下。”
“玄慈大师,静因寺的方丈?”宋君谦挑了挑眉,表情玩味:“你是如何知晓我们身份的?”
“阿弥陀佛,两位殿下押解着那群男子入城之时,便有人画下了二位的画像、”
“哦?方丈倒是手眼通神,身在古刹之中,心却在红尘之内啊。”
“殿下说笑了,”玄慈双手合十,口念佛号:“殿下此来,可去禅房中歇歇脚,用上一杯清茶?”
“茶就不必了,有劳方丈领着我们去大雄宝殿一游,”宋君谦冷嗤了一声,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喜:“咱们当着佛祖的面,好好的聊一聊天吧。”
“阿弥陀佛,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一路无话
静因寺的大雄宝殿修建的极为宏伟,四十八根需要几人合抱的楠木金柱支撑起整个大殿,便是相比于奉国寺也不差哪儿了,
殿中央的释迦摩尼佛结跏趺坐,眉目低垂,说不出的庄严慈悲。
宋君谦毕竟在了尘法师座下修行了好几年,饶是心中有气,此刻也低眉敛目、双手合十,诚心跪拜了一番。
“殿下可要上一柱清香?”玄慈见他跪拜也不打扰,直至起身才拈了三柱清香递过来。
宋君谦有些意动,可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今日不是来焚香礼佛的。”
事实上,他待会要做的事可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甚至有亵渎神佛之嫌。
见此,玄慈也不多加劝说,转身亲自将檀香点燃,插进香炉中,闭目诵念了一番,才又转身面向二人:“阿弥陀佛,殿下此来可是为了问罪?”
“呵,你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玄虚?”宋君谦冷笑了一声,看着这副温和慈悲的模样心里就发堵:“佛家讲究普度众生,你又是当世高僧,享有盛名,我在盛京城也是有所耳闻的。静因寺更是百年名刹,释迦佛的道场!你们对极乐楼的恶行视若无睹,也不怕污了名声?”
“阿弥陀佛,殿下,我等皆是方外修行之人,一心向佛,不问世事,如何能够一再插手红尘俗事?”
“哦,你对我和公主的行程倒是在意,我和王妃一进山门就匆匆相迎。怎么,莫非我们两个不是红尘中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