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拔步床上,沈宝曦睡颜甜净,长睫覆下,两颊一片红晕。
宋习静接过身侧秦嬷嬷递过的巾帕,俯身轻柔地擦拭着宝曦额头的汗渍,指尖理了理她的鬓角。
紧接着,她扭头斜眼看着床榻边跪了一地的婢女,神情冷然道:“你们说曦儿躲着人跑去观山苑而后昏了过去?”
那些侍婢你看我我看你,畏畏缩缩,不敢发声,唯恐担责。
在她愈发冷淡的视线之下,静安膝行两步至榻前,小心应答:“是,夫人,我们寻到沈观少爷的院子里,小姐已然昏迷不醒——”
虽说林妙生提到小姐心疾发作,但静安见自家小姐并无大碍,老爷夫人素来忧心小姐的心疾。
若叫夫人知道,他们看管不利让人偷跑出去还犯了心疾,保不准夫人追责,一怒之下将他们全给发卖了。
静安一时心念电转,迟疑片刻,选择欺瞒下来。
抬眼见夫人眉眼间晦暗不明,似乎在想如何治罪,静安低垂着脑袋,眼珠子一转,扑上前去攥着宋习静的裙摆。
她哭丧个脸,声音带颤道:“保不准小姐撞了邪!我同静峦不过稍稍走开一瞬,小姐便没了踪迹,再找到是在沈观少爷的院子里,夫人您知道的,二少爷他是道士批命刑克四亲的煞星,克死了亲娘与大伯不说,而今免不了殃及小姐这亲妹妹!”
并非她不想嫁祸给林妙生,但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林妙生就是不要命的!
她那鬼精得跟猴一般的人物,要敢将这事嫁祸到她头上,届时闹得不可开交,保不准要将沈府的屋顶都掀翻!
这样的人难以掌控,故而少惹为上。
倒不如将这起祸事归咎于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反正沈观恶名在外,虱子多了不怕咬,往煞星身上泼点脏水,静安并不忌惮什么。
宋习静冷笑一声,向前轻轻俯身,一双锐利的凤眼居高临下睨着她。
盯得静安浑身不安起来,焦躁地挪动双膝,眼神闪躲不敢直视她。
忽然,宋习静抬脚往她肩上猛的一踹,力道之大,霎时间将她掀翻,作仰倒状摔了出去。
望见静安踹翻在一旁,周边跪了一片的侍女没有一个敢去搀她,神色愈加恐慌,大气不敢出一声。
毕竟,这位主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静安也真是胆子大,沈观少爷本就是府中禁忌,夫人平日里最忌小姐同他牵连,连同沈府西院都严禁小姐靠近。
如今小姐昏迷不醒,静安还敢攀扯上了煞星,这夫人岂不恼怒?!
就在这时,一道清甜温软的女声倏地响起:“阿娘,你别怪静安他们,是我自己跑出去的。”
不知何时,沈宝曦竟苏醒过来,两手揪着被褥,虚虚盖住半张脸闷声开口,一副心虚的模样。
屋内紧张的氛围霎时间舒缓了。
宋习静的眉心舒展开来,但仍心有余悸,故意板着脸,伸手去拧了把宝曦的腮边肉。
“你说,为何偷偷跑到观山苑去?”
望着屋内乌泱泱的仆妇婢女,沈宝曦只觉丢人,更不愿开口。
只是宋习静神情凝重,再三逼问,她只好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若照往常,她娘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今儿个不知怎么的,宋习静脸色愈加难看,嘴唇紧抿,思索着什么。
宋习静的视线重新落回静安身上,嘴上呢喃:“是了,我惯常叮嘱让宝曦远离那煞星的地界,曦儿平日里最是听我的话,岂会无缘无故偷跑到观山苑?!”
沈宝曦自然听不懂她娘在说些什么,只知她娘眼下没心思惩治她,顿时松了口气。
“没准真是撞了邪,那个煞星!”宋习静却是越想越怕,几乎从牙缝中恨恨挤出这么句话来。
做戏要做全套,静安重又跪了起来,一副衷心护主的模样道:“为着小姐日后的安危,夫人您务必做场法事,哪怕不是为了驱邪,为小姐祈福也好呐!”
闻言,宋习静若有所思,已然被她说服,面色松动。
“也好,秦嬷嬷——”
“诶。”
身旁秦嬷嬷凑近到她跟前,略微顿了下才开口:“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奴明白夫人爱女心切,可请法师这事儿倒真不是件小事。
一来,夫人请法师做法总得寻个由头,总不好说小姐在二少爷院子撞了邪,这事若传出去,二少爷的名声可就全完了,到时不免有人以为您有意刻薄嫡子,于您的声名不好。
再来,二少爷再不得宠,好歹是府里的主子,老爷纵然不说什么,老夫人心里难免会起疙瘩,于您的婆媳关系也不好。”
短短两三句话,直戳宋习静痛脚。
要知道,她宋习静在抚州城官夫人圈子里一向是臭名昭著的,暗地里嘲她善妒、无子、顶撞婆母的大有人在。
此事一出,怕真是要再添一个刻薄嫡子的罪名了。
宋习静顿感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道:“那按你说,我就眼睁睁看着不管?”
“老奴有一蠢法子,不知使不使得……”
秦嬷嬷长得一张并不精明的圆脸,面上时常挂着笑,颇为祥和。
她凑近两步弯下腰,在宋习静耳边低语。
宋习静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最后万分惊喜地正眼瞧了秦嬷嬷一眼。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身边的老奴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想来也正常,秦嬷嬷是她出嫁时嫡母给她陪嫁的,毕竟不是亲娘,宋习静用起人来心里别扭,有意冷落,其次,秦嬷嬷又屡次约束她的行止,故而不喜。
那熊嬷嬷却是她亲自从人牙子手中买来,出身市井,平日里口无遮拦总说些市井粗话,可熊嬷嬷总归只得依赖她的,惯常听熊嬷嬷用粗鄙话语骂讨厌之人,宋习静也颇觉解气。
今日若非熊嬷嬷告假去吃席,宋习静便也不会发觉身边竟这样藏龙卧虎,还有这等人才,于是心情大为爽利。
“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闻言,秦嬷嬷会心一笑。
宋习静转而忧心沈宝曦娇弱的身子骨,板着脸吓唬道:“醒了就罢了,下次胆敢乱跑,小心你的手心!”
眼见女儿水汪汪的眼眸一眨一眨,她顿时心软下来,轻声问道: “身子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宝曦自床榻上坐了起来,混无骨头似的粘上宋习静,从她身后环抱,尖细的下巴搁在她肩颈处胡乱蹭了蹭,发髻略微炸毛,像只刚睡醒的小狮子。
她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
说完没事,沈宝曦砸吧两下嘴,又觉嘴里一股怪味,又咸又腥又苦,不知想起什么,着急探出脑袋,往地上跪着的乌泱泱的一片婢女瞅去。
宋习静见她肖似小兽般探头探脑,忽觉好笑,好奇问道:“何事惹得你这般在意?”
沈宝曦正仔细分辨床下侍婢的长相,与记忆中的对不对得上脸。
听她娘发问,她随口就答:“我适才从树上掉下来,接住我的那位侍女姐姐去哪了?”
底下婢女一听,尽皆愣了神,万分错愕地望着她。
宋习静霎时头筋叠暴起来,强压着怒火道:“你是说……你还从树上掉下来了?!”
“呃……没有人说过嘛?”
沈宝曦在她要吃人的眼神里弱弱开口。
……
再说林妙生,她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好处没讨着一点,自己倒是损伤惨重。
她的左手约莫是骨折了,混无知觉,后背更是在砂石地面狠狠剐蹭过去,探过手一摸一手的血。
所幸林妙生从大胖那坑来一个“疼痛减轻”的金手指,总不至于太难熬。
待她回到毓秀园,迎面撞上萤月。
萤月一见她,险些没惊呼出声!
只见林妙生身上那件浅紫色衣裙,都快被鲜血浸透了!
手指、手臂、后背,各处的衣物都被磨破了,露出血淋淋的一片红肉。
“这是怎么了?!”萤月一把扯起她受伤的手臂,面容阴沉沉。
林妙生见萤月满脸怒容,不清楚她为何生气,以为是因自己弄坏弄污她的衣衫,颇为歉疚开口道:“萤月,抱歉,弄坏了你的衣裙,待过两日我再给你买条新的。”
话音刚落,萤月清亮的眼眸蓄满泪水,充斥着关切忧心,她声线发颤道:“怎么就伤成这样了?谁欺负你了吗?是熊三……是熊三又找你麻烦了对不对?!”
林妙生满面错愕,愣了一会,刚想解释……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毓秀园那扇轻轻一推都“吱嘎嘎嘎——”的摇摇欲坠的院门不堪重负,被人一脚踹开。
迎面闯进一个醉得七颠八倒的老妇,正是熊三的亲娘,宋习静跟前的红人熊嬷嬷。
听说今早出门吃席去了,这会儿恐怕是贪杯吃醉了酒,借着酒疯来萤月跟前耀武扬威。
熊嬷嬷长着一张同熊三有七八分相似的大饼脸,五官皆生得细细小小,十分刻薄。
她甫一张嘴便是酒气冲天,林妙生挥了挥手打散这股子浊气,却被她一把攥住胳膊。
熊嬷嬷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她鼻子就骂道:“给脸不要脸的小娼妇!给我儿做媳妇亏了你啥?我儿那是有头有脸顶顶威风的人物,你多下贱的人啊,成天指望爬了主子床麻雀变凤凰!张着腿勾搭人的烂货色!”
萤月焦急在一旁掰着熊嬷嬷钳着她胳膊的手指,只可惜熊嬷嬷人壮力气大,掰了半天竟是纹丝未动。
林妙生抬手抹了把面上的唾沫星子,暗骂这熊家母子俩一个德行——
嘴巴滂臭!
她再也受不了了,抬脚就往熊嬷嬷裆部一踹。
须知,攻击下三路,可不仅仅对男的有效。
熊嬷嬷登时卸了气力,捂着下腹在地面上打滚。
萤月劝妙生进屋避一避,她只是摇头,静静立在原地,也不怕熊嬷嬷起来报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熊嬷嬷才缓过疼劲来,颤巍巍地站起来,抖着手指恶狠狠地指着她二人。
随即猛地冲过来,抬手要扇林妙生巴掌。
她那臂膀有野猪蹄膀那般粗,巴掌结结实实有一海碗那么宽,这一巴掌下来可不开玩笑,随随便便就能将人扇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