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预料当中的接触并没有到来。

颜离抬眼一看，辛西妍正一只手撑着地面，身子正好悬空在上方，一双乌黑的眼珠正好对上他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正懵的时候，辛西妍目光却向下探去，颜离脑子却突然一轰。

他慌忙抬起下巴，朝自己腰的地方看，衬衫本来是掖在裤子里面的，此时已经拽出来一角，那女人的眼睛正盯在那。颜离反应过来时，辛西妍的爪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衬衫角抓去。

颜离恼怒，猛地推开她。

但已经晚了，辛西妍侧过身去，又伸出爪子，不愧是学武的，快人快爪，一下子就要扯开他衬衫下衣襟。颜离此时想阻止，奈何他是躺着的，视线有死角，一眼没照顾到便已经来不及了。

他认命，就任她扯吧。

这是自己最深的秘密。

他长着一副光洁脸蛋的人，在衣服之下却是恐怖的疮疤。烧伤遍布半个身子，像扒在他身上的一层最深的沟壑。即便那次和辛西妍一起，暴露在太阳下的皮肤不再恶化，可里面还是一样。他穿衣服只能穿高领，衬衫也只能把最上面的扣子扣的紧实。

南国多湿热，他体温低，但最热的那段日子也会出汗。即便汗淌在脖颈里，却只能受着，从不敢松懈解开领口。

自从五十多年前那次大战之后，他便像一只白日不敢出门，只能夜行的老鼠，躲着人群过活。

他这样一个不健全的人，真的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不，不可能。

他记得有一次，三楼的两个个清洁工阿姨在收拾房间，颜离正正在三层到四层连接的透明墙壁后方，等待二人推着车离开。哪知道两个人在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讲起家常来，说自己的孩子在相亲。

孩子们都挑剔，久相不中，其中一个阿姨说自己女儿遇到了一个条件特别好的，家里开家具厂。那个男生外貌也俊得很，她亲自去看过，女儿当时也特满意。后来她以为自己女儿能和那小伙子成了，可哪知道，过了一个月之后再问之时，女儿便只闷头说了一句，吹了。

另一个阿姨不可思议，忙问为什么。

阿姨叹息摇摇头，只说了一句，有缺陷。

再问之下，女儿终于开口讲了更多细节。最终总结一句，一般男的条件好长得帅，但是却去相亲，肯定是有不为人知的硬伤。

不是好货。

颜离立在透明门之后，只仰起头呆呆的看着天花板。他没有要去相亲，甚至都不想男女方面的事，可这句话还是深深烙在了他的心里。

不是好货吗？

他尽量不去想，可是这几个字犹如魔音贯耳，总在不经意之间倔强地浮上心头。

他一般都不出门，尽量避免太阳光，只躲藏在厚厚天鹅绒厚帘子之内，偶尔挑窗帘望望外头院里的风景，连快递都是余秀淮代他拿回来。可是他偶尔也要出门办事，离着远时，那些女生照例要贴过来，他本能的反应就是躲。

不是厌烦，他没有厌烦的资格。他只是维持着自己高冷的人设，强装罢了。

那些是青春靓丽的生命，不像他，行将暮年。

他知道这是自己衰老的迹象。

他用了过多的力量，总有一天，他的脸和手也会像身体一样，变粗糙变皱，身体骨骼也跟着垮下去，牙齿出血，活动，最后一颗一颗吐出来。

上次他和辛西妍一起在市区内，突然间暴露在太阳光之下，发现自己的日灼之症居然好了。他欣喜过望，觉得找到了救星。只要他离辛西妍不远，他的皮肤便不会像以前一样，一晒就起恐怖的灼伤。他满以为辛西妍能救他，他蛮以为看到了愈合的希望，毕竟他都能在日光下行走了。可当天晚上再回去的时候，他在浴室镜前撩开衣服，镜子里映出来的是满目疮疤。那些触目惊心火烧的痕迹仍牢固的扒在他的脊背腰腹上，从没有因为脸部、手脚的愈合而少一分。

他想着，可能是和辛西妍呆的不够久，所以就暗自去找她，不让她发现，像个影子匍匐在她周围，想吸收一点点能量。好像是有效果，他的脸部手和裸露在外边的皮肤好像都好了，不会再犯。他怕再次出问题，所以没敢太在白天活动，大部分的时间行动都安排在晚上。

会越来越好的，他安慰自己。可能是时间不够久，相信再呆上一段时间，衣服里面的身体也可以复原。可是事情总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那一次太紧急，为了去救辛西妍，他强行破开幕后黑手为他准备的梦境陷阱，过度燃烧使用虚荧古睛之力，将梦的暗幕照亮。回来之后对着镜子掀起一角再看，疮疤反而更恶心了。

有的地方皮肉都已熏黑，他去触碰外皮的时候，会有干枯的黑色皮屑掉落。伤口的中心被烧成血肉模糊的一片。都能看见一些红色的血丝。

颜离一下子盖住衣服，不想再去看。衣服覆盖接触伤口的地方传来丝丝疼痛，他也不管，任凭伤口疼着，整理好衣襟衣领，扣好衬衫纽扣，套上马甲外衣，又理了理耳边额头的碎乱头发。

最后，他无力的垂下手，垂下头，自叹一声苦笑，“还以为还会有改变，还是老样子。”

他无奈仰头空洞的盯着天花板，失望从他的喉咙口溢出来，变成了哑笑。

他连笑声都是无声的。

这无声延续到酒店房间，思绪回来，颜离躺在地毯上，忽然感觉不到肚子有凉意。他猛地抬头，却发现自己毛衣下的衬衫衣襟都好好的掖在裤子里，没有露出半点皮肤。

她并没有扯衣服。

颜离诧异看向辛西妍，看到对方也跪坐在地面上，呆愣愣的。

沉默在房间里流转凝固。

好半晌，辛西妍才开口，“你，疼吗？”

颜离愕然，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只摇头。

辛西妍这个人很聪明，可能已经知道了，也可能只知道一部分，他们俩一个房间，日日生活在一起，有蛛丝马迹泄露出去，他也不奇怪。但他能给什么反应呢，只能无言。

早点知道也好，早点断了她刚起的念想。那么他们之间便不会有未来。

辛西妍转换很快，此刻像心情颇愉悦，“我不看，你让我看的时候我再看。”她支撑地面起身站起来，突然问，“你为我特意回峒海拿了卸妆油吗？”

颜离不想承认，嘴硬道，“没有，是你自己从峒海带回来的吧，可能你自己装的，忘了。”

辛西妍低头笑笑。

“对，可能是我自己拿的，我忘了。”

颜离从地上站了起来，缄默了半晌，辛西妍突突然问：

“你说梦主在自己的梦里是神，他们能控制梦里的一切是吧？那我能反抗他吗？”

颜离点头，“对于普通人来说，对。对于类似于我们这些有能力的人来说，不一定。”

辛西妍讪笑着说，“那就是可以轻易拿捏我了？”

颜离想想，“可以这么说，但也不一定。只要他没有察觉到你是个穿梦的人，你就是安全的。大多数做梦的人发现不了这一点，他们只会以为你是他意识的产物，是他梦的一部分。”

他补充说，“可一旦他发现了你穿进他的梦中，而他又想要攻击你的话，他可以调动自己的全部意识，构建梦境，把你扼杀在里面。”

辛西妍懂了，“所以那个幕后的人，他只是玩我，不杀我？他到底要干什么？”

颜离垂下眼眸，长睫毛遮住半截瞳仁，“对，我上次跟他交过手，他几乎把我也困在梦里了，我连他什么时候设下的陷阱都不知道。对方的能力比我想象中要强很多。上次在崀屿岛上的时候，你被魇鬼追杀，那肯定也他为你设了陷阱，让你落入他的彀中，但却没有消灭你。”

“我也在想他的目的。”

辛西妍吐出一口气，“有意思了。我们在明面，面对一个完全藏在暗处的敌人，还是做诱饵比较方便。”

她瞥了颜离一眼，尽管他在尽力隐藏，但还是流露出一种，你又来了的表情。

辛西妍提了个问题，“你能用梦将那个人困住吗？”

颜离想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辛西妍太疯了，她想用自我毁灭同归于尽的方法，直接将造梦的那个幕后黑手也困在自己的梦里面。

“你本事那么大，绝对有能力在梦中保住我的，对不对？”

她怕颜离不答应，继续加码，“我不是白白帮你，我也有要求你的事。”

颜离抬头，“周云奎吗？”

辛西妍轻轻嗯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反而转换了话题，“还是按我之前跟你提的，用我做饵，吊幕后黑手出来。你不要拒绝，我也不想总是做噩梦，被那个幕后黑手缠着。上次他就在梦里差点搞死了我。”

“你就当是你欠我一个人情。我这个人不想欠别人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颜离嗤了一声，“你倒挺会做生意。”

其实他现在也有些动摇，魇鬼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藏着，已经犯下不少案子了。目前光他能查到的尸体就已不下八具，背后说不定有多少人死于魇鬼之手。以前魇鬼好对付，他只在梦里解决就好，现实当中的事他不管。现在魇鬼升级了，藏在普通人之中，就务必要牵扯到现实。

对方现在完全不露面，现在他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属于僵持阶段。可有一点，如果他来主动招惹你，那他也必然冒着暴露自己位置的风险，有能力的穿梦人可以顺藤摸瓜。

他必在辛西妍附近。

辛西妍双眼冒出精光，语气是豪气干云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想一战告捷，终止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我选择正面硬杠。”

颜离讶然，辛西妍凭自己这细瘦的身板，以为自己是猛虎呢。口出狂言，最后还不是要自己给她兜底。

颜离一双眼睛淡然而坚定，“可以，但，你放心把命交给我吗？”

辛西妍目光深邃，顿了片刻，幽幽反问，“为什么不敢？”

颜离愣住了，心中突然激荡起一股豪情，他双目失焦望向夜幕初上的窗外，天际线与地平线交接的地方有一线亮光，“我会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我也受够了他的试探。”

辛西妍挑起眉毛，“我们达成一致了？”

颜离目光从窗外收回，想了下轻微颔首，“就这样吧，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