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面馆。
柳听风好整以暇地“望”着桌面上那个靛蓝色瓶子,以他的境界可以轻易透过瓶身,观察到其中点点细沙如同星光般璀璨耀目,令人见之目眩神迷。
“啧啧啧,没想到姜顽竟然就这么放过你了,真不像她。”话虽如此,但是柳听风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意外惊讶,反倒好似因谢青阳逃过一劫而感到遗憾。
站在对面的谢青阳沉默不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那爱憎分明、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的阿顽,做出这个决定有多挣扎、多痛苦。
“你说她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早知道方才给她止血符的时候,应该再多塞点,省得纸不够用。”
谢青阳突然开口打断柳听风的调侃,莫名说道:“你还不肯醒过来吗?”
柳听风隔着面具回望,不明白谢青阳是什么意思。
“方才你推衍阿顽的行踪却遭到反噬,并非是因我而起。”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怕我记仇待会儿趁你还阳虚弱之际偷袭报复?我柳听风在你眼中,就是如此小人之辈?”
谢青阳摇了摇头:“绝对不可窥测阿顽的命数,这是你给自己设下的禁制。”
“开什么玩笑!”自己怎么给自己下这种莫名其妙的禁制?而且没有丝毫相关的印象。
“欺人容易欺天难,可再难难不过欺骗自己。柳听风,曜玉沙已再次现世,你为何还要继续骗自己?”
谢青阳的话说完,柳听风的视线突然回到桌上的靛蓝瓶子上,而后好似受到冥冥之中的某种牵引,伸出右手缓缓握住瓶身。
瞬间,一道碧绿色的光芒自柳听风额头正中浮现,谢青阳将手中的天机伞往窗外一抛,天际伞蓦然变得无比巨大,悬浮在天空,将整座桃花面馆和整座吉祥镇都笼罩其中。
那道碧绿光芒愈发明亮,并如同急速生长的藤蔓一般,从额头处往脸庞、脖子、肩膀、四肢扩散开去。
转瞬之间,柳听风全身满是一道又一道繁复的绿色纹路,好似一尊精美又脆弱的天青冰裂纹瓷器。
九霄之上,毫无征兆地,一个闷雷径直砸向吉祥镇,其威势丝毫不弱于之前云时鸢所经历的雷劫。
天机伞缓缓转动,表面上的各式符文如同游鱼般灵活游走,激起一阵轻盈的波光。
轰隆一声巨响在高空云层炸裂,周遭气浪翻滚,狂风不断,闪电化作银色游龙,不甘地在伞面咆哮飞舞;而天机伞纹丝不动,符文熠熠生辉,将天雷牢牢抵挡在外,伞下庇护的吉祥镇众人依旧安然酣睡,甚至连雷鸣之声都不曾听到丝毫。
待柳听风身上最后一道绿色纹路浮现、完成闭合,他额头上一道鲜红的禁制符文缓缓消散,左右耳垂分别浮现出一黑一白两道狭长符箓,上面空无一字,只有一滴刺目的朱砂;同时脸上的面具骤然崩碎,化作两枚雪白玉玦,分别坠在耳垂符箓下方。
柳听风缓缓睁开眼,一双苍白无神的眼眸缓缓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天地人间。
虽然失去双眼,却不妨碍他察“看”世间万物。
只心念一动,人间万里山河于他神识中尽览无余——翻涌不休、戾气肆虐的瀛海;灵脉已断、摇摇欲坠的正剑门;佛光普照、梵音渺渺的万佛山。再到一条条街道,一缕缕炊烟,一盏盏灯火……
时隔多年,人间依旧,人心依旧。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一株株桃花树,落回到眼前那瓶曜玉沙上。
百年前,他给谢青阳留下一句“曜玉沙重现人间之时,方是你我再见之日”后便封印自己大部分记忆,成为了姜顽认识的那个柳听风。
很多时候,柳听风也会好奇,为何自己对姜顽心生亲近、对谢青阳总怀有一丝莫名的畏惧;为何自己不爱看书,却对谢青阳书房中的众多佛家典籍如数家珍;为何自己从来很少回忆往事?
每当他有产生这些疑问的时候,他自己留下的禁制便会让他在下一瞬忘却这些疑问,在神识层面让柳听风感觉一切都合情合理,而不会去深究背后真正的原因。
比如,在同姜顽计划用曜玉沙复活谢青阳时,他表现的好像只要姜顽拿到曜玉沙,他就能救活谢青阳一样。
可按理说,世上知晓曜玉沙存在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见过的更是了了无几,自不必提知道如何使用它的人了。
若是姜顽千辛万苦找到曜玉沙、却不知如何救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但柳听风的潜意识里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
因为解开禁制后、恢复所以记忆的柳听风是当世唯一一个成功用曜玉沙帮助阴魂重塑肉身、还魂阳间的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自然不受天道待见。
一道雷劫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柳听风抬头仰望,雪白的眼眸好似同虚空中的某种存在对视,尽是无声的挑衅——既然你不许谢青阳复活,那我偏要助他重返人间!
无尽的雷暴好似瀑布一般,从吉祥镇上空倒悬直下,天际伞面之上顿时宛如一片沸腾翻滚的雷池。
远在桃花村的姜顽好似心有所感一般,从桃花树上忽地坐起身,抬头远眺吉祥镇的方向,眼中满是担忧。
被姜顽一同带回村的阿呜原本正躺在树枝上做梦流口水,被姜顽动作惊醒,差点儿掉下去,还是无念眼疾手快捞住了它。
【姜姜,谢剑尊那边出事了?】
姜顽紧紧扶住桃枝,面色一片凝重。
阿呜被吓醒,迷瞪着睡眼望向远方,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又懒懒打了个呵欠。
虽然姜顽目力所及之处,也没发现异常,但是她就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姜顽找到无念后,并没有返回桃花面馆,而是带着无念和阿呜回到了桃花村。
她没有回家,只坐在河边光秃秃的桃花树上,抱着鱼竿沉默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念则抱着阿呜,乖乖守在一旁。
就这样不知道等了多久,姜顽忽地心中一跳,转头望向吉祥镇的方向。
明明除了浓重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发现,但在那一刹那,姜顽不知为何感知到了此方天地的意志——它拒绝谢青阳重归人间。
怀中的长剑鱼竿嗡嗡震颤,好似悲鸣。
姜顽脸色雪白,茫然不知所措。
她怎么也没想到,除了程又新、云深这些人,不希望让谢青阳复活的竟然还有天道。
谢青阳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连老天爷都不愿给他一条生路!
“不、不可以……”姜顽仰头望向深沉的天幕,突然高声嘶喊:“纵然他犯了错,可是、可是他也救过那么多人啊!
阿呜惊诧地看着姜顽突然莫名其妙对着虚空大喊大叫,不明所以。
其实即便姜顽告诉它,她是在同天道求情,阿呜一定会觉得姜顽疯了。
古往今来,无数修士求仙问道,可“道”究竟在何处,谁又敢说自己真正见过那虚无缥缈的“道”?
姜顽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在天道面前讨价还价,可是她现在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谢青阳活下去!
浓稠如墨的夜色在姜顽质问天道后,瞬时化为实质,从四面八方向姜顽涌来,压得她不得不低头俯首。
长剑鱼竿在姜顽怀中震颤不休,莹白的剑身是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亮光,剑身上的点点墨色斑纹隐隐泛起红光。
姜顽抱着鱼竿,艰难一寸一寸直起脊骨。每动一下,都能听到周身各处关节咯吱作响。
她脚下的那株桃花树,积雪纷纷抖落,露出干枯苍老的枝干。
它不但没有因为巨大的压力断折,反而开始抽枝生长,枝干相互缠绕支撑,牢牢托住姜顽。
姜顽身形踉跄,但依旧不屈望向高空,此时的她已经无力张口多说一个字,但是她想说的话,如同一把烈火在眼眸中炽热燃烧。
我夫君已经为他做下的错事死过一次,前尘事了;而今他的命的我挣回来的,生死都是我说了算!
“咚!”
地下深处传来一处庄重沉闷的响声。
宛如来自远古的一声呢喃。
俗世凡人听不到这响声,普通修士亦然。
唯有五境之上的修士,才能隐约察觉到这份天地异样。
但对姜顽而言,那声来自地底的声响仿佛就在她身体内炸响,心脏在胸腔中与之共鸣,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姜顽瞬间大汗淋漓,眼前模糊一片,浑身血液滚烫如岩浆,她右手死死按住胸腔,用仅剩的力气望向吉祥镇的方向——谢青阳,活下去。
对吉祥镇和小镇上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大部分人早已进入梦乡。
然而实际上,一场修真界前所未有的雷劫正在上演。
原本悬浮在半空的天机伞在雷暴天火的不停冲刷下早已千疮百孔,原本光滑如镜的伞面破碎不堪,只剩十二根裸露的残破伞骨和伞柄散发着黯淡的碧绿色光芒。
天机伞早已缩回普通伞大小,只堪堪罩于谢青阳正上方。
可此时的谢青阳早已不成人形,字面意义上的。
之前,柳听风用曜玉沙帮谢青阳重塑了一副阳间肉身,谢青阳阴魂刚刚依附其上,一道电光自天幕直劈而下,将天机伞伞面劈开一道裂缝,而后雷暴如瀑,浇灌在肉身魂魄尚未完全融合的谢青阳身上。
原本光洁如琉璃的曜玉沙肉身顿时布满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纹。
不给谢青阳丝毫喘息的机会,另一道雷霆转瞬即至,谢青阳四肢、肩膀等处被轰碎。
数道天雷过后,天机伞下方寸空间内,雷电浓稠如水,光蛇游动其间,而谢青阳借曜玉沙肉身还阳不过霎那之间,就被天道以极刑处之,粉身碎骨,化作万千碎片,漂浮在空中,好似点点浮萍。
依附其上的谢青阳神魂也随之被寸寸撕裂,是真正意义上的“碎尸万段”。
但无论是柳听风还是谢青阳都知道,这并不是结束。
天道既然不允谢青阳重返阳间,那么必定会让谢青阳在此神魂俱灭。
果然,片刻寂静过后,吉祥镇上方的夜空忽地浮现出一道赤红色裂纹,先是极细,而后逐渐变粗,眨眼间便几乎横贯半边天空。
传说中的天殛。
虽然整个北境除了柳听风外无人可以窥见这道异样的光芒,但是所有修士无不惊惧莫名,心神震颤。
有试图推算缘由、以窥天机者,更是当场七窍流血,跌境不止。
正剑山程律元的书房中,一缕黑烟从书架的锦盒中逸出,淡淡勾勒出一个人形,负手遥望天空。
无尘,一切到此为止了。
天殛降临的前一瞬,柳听风完成最后一张符箓,将其掷向高空。
此前哪怕天雷击碎天机伞,将刚同曜玉沙肉身融合的谢青阳炸的支离破碎,柳听风都无动于衷,没有替谢青阳阻拦丝毫,而是将手中一张张符箓投掷四周。
终于,当最后一张符完成后,所有符箓瞬间灵光暴现,照耀四方亮如白昼,二十五张符箓以谢青阳为中心,上合五星,中合十二辰,下合八风【2】,将桃花面馆临时打造成一方固若金汤的小天地。
但柳听风打造这方小天地的目的只有一个——并非是为了保护结界中心的谢青阳、替他阻挡天殛,而是要保护结界外的天地、以免吉祥镇甚至大半个北境被牵连其中。
谢青阳前面毫不反抗地挨了那么多道天雷,为地就是最后这一次可以放开手脚的反击。
我这条命是阿顽的,除了她,谁也别想拿走。
天道也不行。
结界成功那一刻,尽管身躯已经被撕碎成无数碎片,谢青阳以残存的点点神魂为燃料,打算强行催发八境修士才能拥有的身外身法相,以杀换伤,欲将天殛斩落碧霄。
然而,大地深处忽地传来一声悠远而深厚的响动。
凡人听不到,柳听风也听不到,但是他“看”的到——黑夜中,远方那如同蛰伏巨龙一般的十万青山之上,碧色光芒直冲云霄,染透了半边天空。
上古时期,先民祭祀山岳,祈求庇佑。
若所求得允,山石鸣而应之,谓之山鸣。
只是到了后来,群山愈发沉默,直至再也没有回应过人类,山鸣绝迹人间。
而如今,北境十万大青山再次低鸣——它回应了一个女子的请求,替她庇佑她的夫君,不仅因为他们是山脚桃花村的村民,更是因为他们曾经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