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长风拂梦·不系之舟(一)
“要去哪儿?”
“去西海,去大漠,去我们没有一起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他回过头对着他笑,眼角细纹带着岁月的痕迹,可他笑起来还是如当年一般,说不出的意气风流,动人心弦。
他们可以骑着马出发,天下之大,四海闲游,若是累了倦了,总有能回去的地方。真好啊,十年匆匆忙忙,而故人依旧故时模样。
银环曾在那座江南小院落里生活了十年,又离开了十年,回过头来看,他离开的十年里楚留香将自己填补了进去。
十年,一个浪子用十年乃至未来半生的时间等待一个他心知肚明等不来的人,静默而无声的去爱一个只能在记忆里鲜活的人。
银环回过头时只想问一个经年未知的答案。可在见到楚留香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不必再问了,答案已在面前。
……
银环是被热醒的,他被一双臂膀搂在怀里,源源不断的热气透过两层薄薄的里衣将他包裹蒸透。厚实的棉被盖在上头,楚留香人已出去了大半,银环却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鼻子能露出来喘口气。
昨夜的薄被已不能用了,临时搜罗出来的这床是备着冬天天寒用的。
秋日晨起清凉,银环努力从被子与楚留香的两面夹击下探出脑袋深深呼气吐气,然后伸手一把捏住楚留香那摆设用的鼻子。
“早就醒了还装什么睡,松开些,热我一身汗。”
低沉的笑声闷在胸膛里,引得被抱在怀中的银环都一块儿震动起来,好像也被他感染了快乐与笑容。
“你别光顾着笑呢。”银环轻推他。
楚留香拉过他的手亲了一记手心,随后将那手往自己背上一放,不但不松开,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
“再抱一会儿。”他用他那极富有煽动性的嗓音低低的叹息似的在银环耳边这样说着,像撒娇也像引诱。他亲了亲银环的脸颊耳畔,顺着一线轻吻至银环的颈侧,最后硬是弓着腰将自己埋进了银环的肩头。
好大一个人,非得弓着背蜷缩起来才能将自己的脸埋好。
他的头发扫过银环的脸颊肩颈,有些痒。银环只好艰难的用搂着人的那只手顺了顺楚留香的头发。而后顺势轻轻抓了抓他的后脑勺,唇角不自知的勾起来一点,低声抱怨道:“楚留香,你好沉呐。”
楚留香在他的怀里笑起来,又偏头亲了亲人才舍得放开。
阳光扫过屋瓦飞檐,长风穿堂过院。
院子里架了长长的竹竿子,上头挂着昨夜换下的被褥。秋日的晴空高而明朗,想来自晨起到日落足够潮湿的被褥重新温暖干燥。
楚留香在秋日的阳光里,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搓着昨夜换下来的被面。
一年到头也开不了两回的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发出长长的木头与木头摩擦的声音。
悠长的开门声,缓缓推开的大门,叫人想起那漫长的以为看不见尽头的时光。楚留香怔然抬起头,纤长渺然的身影便在门外。
他拎着红漆食盒跨过门槛,层层叠叠花朵一般的衣摆一扫而过,系在腰间的腰绳红穗子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如浪潮起伏,风将他的衣袂长发吹拂起,泼墨似的发上仅仅以玉簪装饰。他如临风仙人,下一刻便要随风飘渺去。
白衣红绳玉簪子,袖子并不似现下时兴的窄袖,宽宽大大,以流光溢彩的轻纱制成,垂下来几乎要碰到地面。
那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衣裳,那是一身很符合银环喜好的男子服饰。
怪不得银环不爱穿男子衣裳,这里时兴的衣裳确实很难讨他喜欢,也确实配他不上。
楚留香见过石观音,她也是一身出尘翩然的衣衫,也确实美得世间罕见。但楚留香觉得她若是见过银环就该知道,云端之上,出尘脱俗,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是也不晓得是银环在楚留香心中女孩子的模样太久太深刻一时改不过来,还是这身衣衫太缥缈出尘男女莫辨,银环坐到他身边放下食盒的时候,他下意识凑过去,喊了句:“好姑娘……”
银环偏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楚留香立时汗流浃背,咽了咽喉咙。
下一瞬,谪仙人笑了开来,眉眼弯弯的,是楚留香不曾见过的明媚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别慌,你喜欢这样称呼我,我也很是爱听。不过若出门在外叫别人听了去,不知道是笑我“女扮男装”,还是笑你男女不分。”
还是偏轻偏软的嗓音,尾音稍稍拉长一点,更显得柔软,只是再怎么也不会被认作是女孩子的声音。
但是,很动听,很悦耳。
有人说过楚留香的嗓音低沉温柔,极其富有煽动力,也极其容易诱惑人。楚留香自己也是知道的,他是很知道自己魅力所在的男人。但是,若要诱惑他却是个很看缘分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觉得若是银环愿意这样笑着同他说话,那么哪怕他说要他的命,要他去死,他也是会点头答应,然后赴汤蹈火的。
可惜了,银环不需要他付出生命,也不要他赴汤蹈火。
他只是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用在阳光下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捏起白瓷勺拗起一只香喷喷热乎乎的馄饨吹了吹,然后送到楚留香的嘴唇边。
“哝,吃吧,不叫你饿着。”
楚留香移不开目光,也说不出话来,他像是被操纵了,木偶似的乖乖张嘴吃掉那颗馄饨。直到热气一路咽下肚,食物在腹中将五脏六腑尽数安慰至妥帖后,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将肩膀往银环身旁又挪了挪,脑袋也凑过去,埋进银环的肩头蹭了蹭,叹息一般道:“好姑娘,千万不要是我一场梦。要是哪一天你乘风登仙去……”
“若是我乘风去,你要如何?”
他要如何,他该如何,他又能如何呢。
世间有无数或温柔或活泼或伶俐的美丽姑娘将楚留香当做梦里人,江湖上也多得是想要与楚香帅春风一度的女子,她们各有各的可爱也各有各的美好。曾经,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楚留香也觉得自己是个停留不下来的人,他的家在船上,他总在旅程中,他对世间抱有太多的好奇心,他总愿意发现很多美好,也有无数美好愿意被他拥有。
为什么偏偏是银环,为什么偏偏就这个人,其实有一段时间楚留香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觉得无法理解那日日夜夜将他淹没的惦念。
可细想想也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这个人,是他一时兴起奔赴千里却只为送上一只并不贵重的银镯子的人。
他根本记不清送出过多少更精致更美丽更珍贵的珠宝首饰。他实在是个知情识趣,很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人。他总能在合适的时候送上合适的礼物,来哄得美丽的姑娘对他笑得甜蜜。
银环并没有那么特别,他只是唯一一个并不曾被他哄得开怀的姑娘。
那是他在最初的十年里总是夜半时分,酒至微醺时不受控制的突然撞进脑中心中的念头。
他想他到底是傲慢的,所以他竟敢将世间女子只分□□哭与爱笑两种。
爱笑的女孩子总是很美的,不然她们就会选择哭。很多时候,眼泪是武器,笑容也是武器,比尖刀利刃还要杀人不眨眼。
后来,他才觉得自己浅薄,因为原来有不爱哭也不爱笑的女孩子,但那个姑娘再是疏离冷淡,再是不言不语,也美极了。
他像是水中的孤岛,不与世间任何人任何事相连,叫人无法克制心中的好奇,想要走近他,想要剥开迷雾去探索孤岛最真实的模样。里面究竟有什么,会不会开太阳,隔绝一切的水面上会不会突然开辟出一条从未有人知道的曲折的小路。
他太好奇了,他那旺盛的好奇心往往给他带来无数的麻烦。可没有好奇心的那可就不是楚留香了。
探索得太久,可能自己也就迷失在了通往小岛的迷雾里。等到他回过神来那座渺远朦胧的美丽孤岛便变得与其他小岛完全不一样了。
他发现他愿意登上那座小岛,踏上那片陆地,然后再也不下来。因为在他靠岸后他的小岛告诉他,一个人只能选择在一座岛屿上休息停留,如果他要去往另一座岛,那么就再也回不来这里了。
在此之前他已经路过太多的岛,他划着船仅仅临时停靠,或许短暂的上过岸,但最终他还是最爱他的船,最爱无拘无束的生活。他认为总有更美更瑰丽的风景在下一座岛上。
直到他绕着一座终年萦绕着蒙蒙迷雾的小岛打转,来来回回,似乎靠近又似乎永远停留在外。
可事实上,他的小岛在他来来回回的时候也在静默无声的看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上了岸,他的小岛在他允许他的靠近后突然消失了。
此后,午夜梦回,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唉——”楚留香轻而又轻的叹出一口气,笑着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低下头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里。”
银环愣住了,好半晌他才重新捏起勺子喂了楚留香一口馄饨。
他低声问他:“你不是最闲不得的么?如风倏忽尔。是我让你……不自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