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假如楼主重生了(十)
生辰……
这算什么大事,他们一起度过的年月,梦里梦外几十春秋,在一起互相为对方庆贺的生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银环实在想不出今年的生辰究竟有何特别,及笄早过也并非整十。
若说心意,每一年的贺礼从未少过,即便不算极尽巧思多少足够珍贵,不可说是敷衍的。那么多年,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为何偏偏是今年是特别。
银环想不出。
说来,自阿爷走后生辰便只是生辰而已。
没有人满心喜悦理所当然的为他庆贺,喜于多年前的一日有他来此世间,当然也没有人能早大半月便开始准备,要吃什么好吃的,想玩什么好玩儿的,许了什么愿望,说出来便会有人来帮你完成。
不是没有精心准备充满心意的礼物。只是那一天依旧是格外寂寞的。世人皆忙忙碌碌来往,不会有人生气说过生辰的人便该是在生辰当日拥有特权的。
而苏梦枕,他自己都不在乎的事情,银环怎么好惹他厌,逼他去在乎呢。
他已经活得很辛苦了,银环怎么可能叫他多记挂这些,废些无用又耗神的心思。
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如今苏梦枕来跟他说,愿跨越大半河山就为了给银环过个生辰。
这么简单的理由,太浅了,不可信。
“吃了面再走吧。”苏梦枕低垂下眼,言语寡淡,“既要出门,用了饭再走。”
“嗯,我晓得。方才已用了不少,老板娘手艺不错,阳春面也做的很好,没见我吃了整碗呢。”银环垂下眼,面上笑了笑,心中想,世间没有阿爷了,而原该最亲近最理所应当为他来到人世间感动高兴的人,在他长大后,在他不在意那份特殊后,姗姗来迟的给予了他。他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觉得空蒙蒙的,口中推脱道:“不必担忧我,现还不饿。你早些睡吧,多少睡会儿。”
苏梦枕颔首。
脚步渐渐远去,老旧的木门开启又合上。苏梦枕望着手中陈旧的手炉,沉默的坐在满室的寂静里。犬吠声自很远很远的传来,飘荡在小城的上空,遥远又空荡,像是水面一层层挡开的涟漪,最后又被喧嚣的夜风吹碎吹散。
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像是在金风细雨楼那座高塔上,每一次,每一次,他只能被困在小小的病榻上,望着银环忙碌的背影来来往往,望着房门被银环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的合上。而他永远停在这里,永远无能为力。
苏梦枕是被困在囚笼里的人。
他好不容易打破了身体的囚笼,最终又被另一个笼子永远困锁。
银环说的是对的,梦境外的生活充斥着疲倦苦痛以及麻木,那些都是银环给他的。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可其实,可其实啊,只是很想念你,只是想见见你。哪怕只是与你坐在一块儿,哪怕只是与你身处在同一房间,哪怕只是在你无所知的地方远远的看上一眼。
欢喜是真的,苦痛也是真的,但见了面便无所谓痛不痛苦。
苏梦枕靠上并不柔软的枕头,拉起厚重的棉被将自己包裹。他闭上眼睛,依从的睡去,如同生前病中一般。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就算他醒过来也见不到从来守在他身旁的人吧。
……
银环披着寒风沐着暮色慢慢走在空旷的街。早晨满当当的背篓已然空了,被在肩头皆是风的重量,空空的又带着鼓满的力道将人向后拉扯。
他拖拉着脚步,抖了抖袖子,将手掌包裹握住背篓上的麻绳,顶着风往前走。
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突兀的说冷就冷了。
客栈外挂着的红灯笼像是欲挣脱束缚往空中飞舞去,银环借着尚未彻底暗下的天光隐隐约约望见了静静立在灯笼下似乎等待着谁的人。银环怔了怔,不自知的快走了两步,人影便愈发清晰了。
看清人的那一刻,银环只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生生噎在了胸口。
苏梦枕静立在门前,风刮得内腑有些疼。他垂着眼,握拳遮掩嘴唇低低的咳嗽了两声,只敢这样小小的隐忍的如隔靴搔痒般咳一两声。他怕一旦放弃忍耐便会暴露狼狈且丑陋的病态。
他已望见那道朝他奔来的身影,不曾想竟能再见到你奔跑着向我而来。
苏梦枕上前两步迎了上去,彻底暴露在四面而来的风中。
银环一时收不住脚差点一脑袋栽苏梦枕怀里头,被苏梦枕扶着肩膀拉了一把。
“咳……回来了……”
“闭上嘴。”银环一把扯下身上的斗篷兜头罩了苏梦枕一脑袋,他推着人便往客栈走,憋了一路的气呼啦一下上了头,“哪个庸医告诉你的可以在风口喝西北风的,生怕我不去找人麻烦是吧?几年不见,你是想气死我?气死了大夫对你有什么好处!”
苏梦枕被银环一路推着三两步冲进了客栈,封闭的燃着碳火的大堂带着食物的香气与门外截然不同的暖意拂过他的脸侧,他抿着唇闷闷咳了一声:“不妨事的。”
“防不防事我说了算!”银环提高了嗓音,将苏梦枕往靠近的桌边一按,朝柜台后被惊动老板娘道,“劳烦老板娘取两个手炉来,再多加个炭盆,我哥哥身体不好,给添麻烦了。”
老板娘望了眼顺着银环坐下的苏梦枕,又望了眼冷着脸的银环,脸上勾出个困惑的笑,口中忙说:“不劳不劳,这就去。”
银环被看的脸色更像是冻了冰。苏梦枕却不在意,低低咳嗽着,隔着衣袖虚虚握着银环的手腕:“饿了吧,先用饭。”
“正涨得慌。”银环硬邦邦道,“手给我。”
苏梦枕任他搭脉诊断,又吞了大半瓶各种大小漆黑发苦的药丸,一口一口喝水的时候被喂了颗粗糙的糖块。软绵绵的糖块很快在口中化开,甜蜜的滋味蔓延喉舌掩盖了淡不去的苦意。
老板娘贴着市井惯常的笑将东西一一送上来,却在苏梦枕将银环同样冰冷的指尖握住放到暖手炉的工作里藏不住古怪的神色。
银环僵了脸,苏梦枕却与平常别无二致,客气的请老板娘上菜。
银环生硬的将手收回来:“染了一身风尘,我先上去换身衣服。”
苏梦枕将暖手炉递给他一个:“当心着凉。”
“不会,你多顾自己我便好了。”银环拎着背篓匆匆上楼。
苏梦枕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才慢慢的眨了下眼睛,低垂眼帘,恹恹的,露出两分难以形容疲倦感。
直到面前的木桌被两根细白的手指敲响,他才像是从冗长的思绪中被惊醒般抬起眼,而那些繁芜冗杂的过往被压在一双燃这寒火的眼中,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了。
银环是很喜欢他的眼睛的,哪怕是苏梦枕病痛最折磨的时候,哪怕那双眼睛安在扭曲的枯骨般的面庞上,哪怕这双眼睛鼓满了血丝疲惫又浑浊,他依旧是很喜欢的。那双眼睛有火焰,哪怕是冷冷的火也星星点点得好看,且从未熄灭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是能叫银环着迷的。
他开始不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着了迷么。如今再一见依旧恍了神,有那么一刻失了言语。
苏梦枕顺着桌上的手指抬起头,银环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裙,浅淡的水般的蓝,长发只一根木簪挽了。衣料是最普通不过的布衣,木簪是再便宜不过的桃木,未施粉黛,素净着脸,颇有些敷衍意思。是敷衍别人的看的,只因为苏梦枕不在乎不肯敷衍。
银环不希望苏梦枕被人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被说闲话嚼舌根,不愿意他被恶意揣测的目光端量。
反正于他而言不过一身衣裙而已,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相顾竟无言,那一刻,苏梦枕也没说话。
桌上已摆好了饭食,他只拉着银环的手坐下,将一碗浇着金黄鸡汤的面条端到银环面前,声音有些轻:“小心烫。”
银环答应了一声。小客栈的吃食左右也就那样,捏了筷子捞起一口塞进嘴里,面有些长也不够筋道,银环咬断囫囵吞了。苏梦枕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张口想说什么又自己咽了下去。
银环扫过他一眼:“怎么?”
苏梦枕摇头:“无事,不和胃口便罢了。尝尝别的,老板娘的手艺总归好些。”
“还好。”银环又夹起一筷,顿了顿,没有再吃,又瞧了一眼鱼肉俱全算是丰盛的饭菜,“怎么只一碗?你呢?”他想了想,放下筷子,“别吃了,我借厨房熬些粥吧,很快。你仔细伤了胃。”
苏梦枕坐在原地,应了声好。
银环于是去了后厨,正遇上躲后厨同掌柜闲聊的老板娘,别说是老板娘,掌柜也愣的见了鬼似的。
银环轻轻柔柔的说是借厨房,浑身上下竟没一分平常利落的模样,怎么看居然都只像个姑娘。
老板娘一拍大腿笑开,说尽管借,又笑问面好不好吃,老母鸡吊了一日,就做了那一碗面条。许是这个年纪的女子多是这样,同谁都是热情熟络的,很爱做些好事。
她一把将掌柜的推了出去,面上的神色神秘的近乎直白:“冷大夫,您可真是好福气,外头那位公子啧啧,他还不许我告诉您。但您是我家小宝的大恩人,瞒谁也不能瞒着您呐,那么好的男人可是真难得了,通身气派,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当然您也是仙鹅般的人物,般配得很。那位公子为了您可是……”
银环紧抿着唇,抿成平直的近乎冷硬的线,口中却温声应:“多谢,省得。他做的,都省得。”
老板娘眉开眼笑,直说:“那就好,那就好。不打扰您,厨房您尽管用。”
厨房自然是用不得了。
银环掀开帘子一路急步回到大堂,却在望见苏梦枕的那一刻静了下来。
他垂着头,像只丧家犬,带着一身败落坐回原位。在苏梦枕困惑的目光下捧起凉了面一口口咽进喉咙里。长长的不够筋道还煮的有些绵软的面条被他尽数吞入腹中,中途断了一次,是银环之前咬断的,又另起了头,才算是吃完。
苏梦枕瞧懂了,收回目光,不说话。
银环喝干净微凉的面汤,放下碗筷,擦拭嘴唇后,低声道:“这面……怎么不给自己也端一碗,我去找老板娘给你要一碗吧。”
苏梦枕默了默:“不妨事……”
“苏梦枕!”银环咬牙,声音虽低,语气却极重,“你是什么人,谁值得你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他像是气急了,胸口急促的起伏着,缓了好片刻才能发出声音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呢。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
说来也不过一句想念。只有两个字而已,不过是他实在是想见一见他。仅此而已。
生辰,只是他给自己给银环找的一个理由。
是生辰,也是因为想他。
但银环不想听,于是苏梦枕便不说。
此刻银环问了,苏梦枕想了想,还是照实道:“银环,不是我要什么。而是你是否还想要我。”他平淡的言语,好似在说一件比不上针眼大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有从生到死那么漫长。
“你要,我在。你不要,我也在。我无法左右你的决断。我能给的,不过是你永远有选择的机会。”
要,不要。
原来苏梦枕是银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
苏梦枕,你怎么可以把我捧在心头的人踩在脚底下,这样随意对待。
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也不该做这样的人。
可银环望着苏梦枕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眼睛里像用生命魂灵燃烧着冷冰冰的火焰。
他怎么不是这样的人呢,他的爱恨本就分明清楚,爱着谁便认了谁,心中的信念便去实现,心头放着人就记着。
只是银环从前不是,不是他的信念也不是他的爱人,所以得不到他坚定的眼神。
“凭什么呢?”银环喃喃自问。
苏梦枕听到了,却不明白他在问谁,又在问什么。
或许银环自己也不清楚。
但苏梦枕还是回答了:“你于我……合该是你的。你要,是你的。你不要,也不会是别人。如此而已。”
“那雷纯又算什么呢?”
“……片刻幻梦。”
“我不是么?”
“……你在与不在,我都不会醒。银环……一辈子太长了,我不可能再来过,再走一次年幼至苍老。我已然年长,不可能有谁再陪我长大一回。”
他沉默了半晌,“银环,没有人能真正重来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