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洛阳的茶楼酒肆最为热议的,莫过于礼部尚书府的大小姐“死而复生”一事。
真相转口三次,就和事实背道而驰,演化为流言。
总之,沈时章在茶楼坐了一上午,听到的版本一个比一个离谱,甚至有说于归当初冤死,又被孤魂野鬼上了身,回来复仇了,唯有这等妖邪,才能迷惑盛平王,引得兄弟相争。
气得她当场恨不得把说话之人打成孤魂野鬼。
顺着说话声扭头一看,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瞧着挺正经一人,只是说起传闻时眯眼咧嘴笑的样子,让人瞧着生厌。
反正她很讨厌!
店内这会儿人并不算多,三三两两的散客各自说着话,无人注意这个角落。
沈时章的手紧握成拳,向后摸去。
可鞭子刚从后腰抽出,还未来得及动手,那人突然捂着嘴吱哇乱叫起来,神色惊恐地拍着桌。
他的同伴见状四处张望,狐疑的目光扫过沈时章和林竹,见只是一对少年男女,很快移开目光,未多停留。
沈时章的手慢慢放了回去,见那书生捂着嘴也挡不住鼓起的大包,怒气才算散了个干净。
她看向对面的人,挑起眉,支着下颔往前倾身,小声又笃定道:“你干的。”
林竹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反问一句:“够吗?”
不够他还有很多种法子。
“勉勉强强吧,我近来修身养性,不跟这等道听途说的伪君子计较。”
那群人找不出“凶手”,伤的又是嘴,眼看他现在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了,都猜测是犯了什么口舌忌讳,也不敢再待,匆匆结账离开。
这口气是出了,但沈时章转眼又耷拉了肩膀,呆呆望着窗外出神。
林竹将一块甜糕递到她嘴边,她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没尝出味道就囫囵吞了下去。
“在担心沈于归?”
“是啊……”她随口回了一句,立马又反应过来,急忙找补,“不对、我的意思是,我阿姐已经死了,不知什么人传出这样的瞎话中伤她的名声,要是被我抓到,定要他去阿姐坟前赔罪!”
她说着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生怕林竹起疑。
不过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不会撒谎吗?
林竹是个杀手,是个道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但他很少观察别人,因为他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即将死在他剑下的人,更是没有必要记住对方的脸。
这是天二教他的。
忘记自己杀过的人,免得有朝一日想要金盆洗手,那些脸还会一遍遍反复出现在梦中,用你残存的微薄良心将你拖进深渊。
虽然林竹并不觉得自己还有良心,但他这些年一直照做。
沈时章是个例外。
他熟知沈时章的脾性、语气和每一个动作。
从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脑海就已经自行将那些细节牢牢记住。
所以此刻她的色厉内荏和略带躲闪心虚的目光,对他来说根本无所遁形。
但是她不想让他知道。
“需要我帮你把人抓出来吗?”
他看上去像是完全相信了她的话。
沈时章略略放心。
“那倒不必,清者自清,这种无稽之谈,我才不会放在心上。”
她得先想法子问问沈于归,免得贸然行动反而打乱她的计划。
“走吧,我该回去了,再晚又得被祖母责罚。”
前些时日沈老夫人欲促成沈家与靖安侯府的婚事,褚夫人却心疼女儿,为她求了褚老太君阻挠此事。
婚事告吹,沈时章自然开心,但近来在府中的日子却不太好过,她本就不是规规矩矩的人,沈老夫人想抓她的错处简直是一抓一个准。
这个月光是祠堂就跪了三回,《女则》、《女戒》也没少抄。
当然,书全是林竹替她抄的。
但这招对沈时章没什么用处,多听老太太阴阳怪气几句她也不会少块肉,反正沈老夫人再怎么说,也不会比从前那些针对她的人说得更难听。
沈时章翻墙的功夫比起沈于归强出一大截,轻如鸿雁地落在草坪上,潇洒地拍拍裙裾,隔着墙跟林竹告了别。
穿过回廊,沈时章打算先去给褚夫人请安。
屋外侍立的婢女见了她纷纷行礼,沈时章摆了摆手,径直入内。
她在褚夫人这里向来是畅通无阻不必通传的。
褚夫人正坐在小榻上,膝上抱着个木盒,出神地望着盒中的东西。
沈时章眼尖,一眼便瞧见里面装着好几个花结,褚夫人拿起一个,在手中摩挲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那不是……沈于归做的么?
沈于归从前没别的爱好,偏偏就喜欢编这个,攒了好几个大箱子。
她一直以为那些东西不是放进棺材里陪葬,就是被烧了,唯有她屋里还藏了几个,怎么母亲这里竟也会有?
褚夫人侧对着门外,并未发觉有人进来。
沈时章走到她身后,看得更加清楚,的确都是出自沈于归的手。
花结装在贵重的黄花梨木盒中,底下还铺着一层细绸,显然主人十分爱护。
她想起为沈于归治丧时,问过褚夫人的话。
【阿娘,这是姐姐的葬礼,你就一点也不为她难过吗?】
这是她第一次窥见褚夫人对沈于归的感情。
果然,阿娘并没有那么铁石心肠。
沈时章不欲打扰褚夫人,又悄悄退了出去,还吩咐下人也不许去打扰。
不过阿娘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看那些旧物来了?
也是,大街小巷都传遍了的事,阿娘又怎么会毫无所闻?
沈时章脚步一顿。
那爹爹和祖母呢?
她下意识拐了个方向,打算去找沈道远。
若是皇上当真认定了卫青青就是沈于归,说不定会降罪于她。
她得先去打探打探,看爹爹有没有什么法子将沈于归接回来。
但沈时章没想到,她会在沈道远的书房外听见他与沈老夫人的争吵声。
书房门前有人守着,可里面的人许是说到气头上,顾不得什么阴私隐秘,音量越发地高,加之沈时章自幼习武,隔着一堵墙,也将里面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那又怎么样?!你要是敢认她这个女儿,就是不认我这个娘!”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这些年我本来就亏欠于归,如今您难道还要让我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她再死一次吗?”
“亏欠?沈家是短了她衣裳还是少了她吃喝?眼巴巴地将她送上皇后之位,可你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这样败坏门风的姑娘,还不如当初真死了干净。”
“母亲慎言!于归本来也不想入宫,若不是为了沈家的富贵,她如何会被逼到这一步?”
沈老夫人冷笑:“你的意思是我逼的她?我的好儿,你也不想想,那可是圣旨!她一个没娘教养的,修了八辈子福分才能走这样的运道,还是沈家对不住她不成?”
“总之今日我话摆在这儿,沈家大小姐早就死了,那个王府的孤女,绝不是我孙女,你想保她尽管去,大不了沈家上下,满门一起给你的好女儿陪葬!”
随即屋内好一阵沉默。
沈时章将耳朵往墙上贴近,下意识屏息等待着沈道远的回答。
许久后,她听见沈道远颓然的语气。
“儿子明白了,母亲、放心就是。”
沈时章立马就想冲进去质问,但片刻后,却突然冷静下来。
不行,现在进去大闹一场,只会被祖母再次关进祠堂。
家人靠不住,她得自己想个法子。
*
于归被软禁了。
住的还是老地方晚照台。
门口整整齐齐的两列侍卫日夜把守,瞧着倒真有几分看守重犯的意思。
——如果“犯人”当真一步不得出的话。
夜色渐浓,晚照台的宫门悄悄开了一条小缝,于归穿着身宫女的衣裳,从侍卫面前快步走过。
一众侍卫耳观鼻鼻观心,移开了眼神,只当什么也没瞧见。
甚至还有个机灵地在于归路过他身前时小声问了一句:“可要属下护送姑娘?”
于归诧异摇头:“不必了,我识得路。”
侍卫不好勉强,将一盏灯笼递给她:“那姑娘小心脚下,天黑路滑。”
“……多谢。”
一炷香后,她敲响了延庆宫的窗户。
下一刻,窗子就被打开,里面的人仿佛等候了许久,一见她便笑道:“怎么不走正门?”
于归前日淋了些雨,今日说话时鼻子还有些闷闷的,但她心情极好,往窗台上一靠,笑嘻嘻道:“登徒子夜访香闺,自然是不能走门的。”
晏秋池挑眉,极为配合:“哦?那该如何?”
于归思索片刻,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她手中尚提着盏宫灯,灯光晕黄,照得隔窗的郎君面如暖玉,眉目含情。
“自然是骗得美人开窗,月下谈心。”顺便骗取美人芳心。
晏秋池失笑:“看来贵妃给你准备的话本子极合你心意,也好,免得你待在晚照台无聊。”
这几日她明面上被软禁,其实白日里姜止月和晏秋池都会轮流去看她,连晏明川得闲时都会去坐坐,就在来前,她还刚送走了晏明川,日子实在说不上无聊。
想起方才晏明川说的话,于归下意识垂了垂眼,颇有几分心虚,匆匆转了话题。
“对了,现在外面的流言应该传遍了吧?都说了些什么?”
晏秋池看上去不太想提。
“流言自然是怎么夸张怎么来。”
“比如呢?”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非要他说几句来听听。
“说你是妖鬼托身,回来复仇,还有——
见她仍然好奇,晏秋池面色无奈地说了下去:“说你同我有私情,碍于圣旨阻挠,但又对我念念不忘,相思成疾,才在大婚前假死脱身,为的是和我私奔。”
于归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私奔?我和你?”
“可笑吧,毕竟小阿归那夜的确为了一个男子出城,只是为的不是在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