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娘昨夜同样熬了一宿,临近天光时,便回去补了个回笼觉。大约也是连日辛苦,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来时,都过了午时了。
这可真误了时辰!王二娘忙忙起身,火急火燎便往盛九的院子里赶。这几日,因着盛九受伤,故而一日三餐都由王二娘来打理。如今,这太阳都升到头顶上了,王二娘心里忐忑,也不知那两位祖宗,吃过晌午饭了没有?
一进院门,便见厨房里浓烟滚滚,直往外扑。王二娘疑心是走水了,忙忙赶过去瞧。待走近了,才发现浓烟里还有个人,正是李郎中。
“您这是在做什么呢?”王二娘拿袖子扇着面前的白烟,揶揄道,“炼丹呢?”
李郎中早已被熏得老泪横流,如今又被王二娘取笑,愈发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退出了厨房,抽出帕子揩了揩脸,道:“您来得正好,我这枸杞山药粥也熬得差不多了,您再替我守一守,便能出锅了。”
王二娘觉得纳罕,“您会熬药,却不会煮粥,这可真是奇怪?”
李郎中心道,煮粥可比熬药难多了,水少了,煮出来邦硬,水多了,又不粘稠。火小一点,半天水都不沸,火大了,粥又溢出来。总之,这半日,李郎中一会儿添柴一会儿加水,可把他累坏了。
不过,这些苦,没必要当着女人的面诉说。李郎中于是调转话题,对王二娘道:“您吃了没,若还没吃,正好可以和我们一道。我煮得多,够咱们四个人吃的。”
王二娘掀开锅盖一瞧,乖乖,满满的一锅,别说四个人吃了,便是四头猪,那也能吃饱。
有心还想调侃他两句,回头一瞧,发现李郎中已经走开了。王二娘抿唇一笑,心道这糟老头子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罢了,左右粥都已经熬出来了,只好待会儿端去上峰堂,看看谁还没吃饱,好给他们加餐。
也是在布置碗筷的时候,李郎中状似无意地告诉王二娘,“今儿早上,寨主躺小官人床上休息,原是想眯瞪一会儿,不提防睡着了。梦里头不留神,手肘杵到了小官人,将人家打伤了。我瞧着寨主像是挺自责的模样,一上午也没出来。你待会儿进去送粥时,顺道安慰安慰她两句吧。”
王二娘就问,“手肘杵了一下,疼是疼了些,但也不必这么自责吧!怎么着,小官人骂她了?”
“没,小官人倒没怪她。”李郎中忙忙解释,“就是她那一下,着实打得重了些,正好磕在人胸口上,害得人吐了口血。”
李郎中已经尽量语调平稳地讲述这件事了,然而,王二娘依旧惊得跳起来。
“都吐血了!我的老天爷,那可是个风吹吹就倒的人,被她打吐了血,不会要死了吧!”
“不会,不会。”李郎中摆手不迭,“哪就那么脆弱了?就是一时窒住了,呛了一口血而已,吐出来就好了。再者,我不是给他熬了枸杞山药粥吗?补血的。”
总之,她不过是半天没看住,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王二娘觉得很窝火,一屋子人,通没有一个靠谱的。便是这李郎中,也叫人看了不顺眼,不会熬粥也就算了,他还让她去安慰盛九。那孩子下手没轻重,自己没骂她,就算是客气的了。
不过,气愤归气愤,粥还是要给她送进去的。
一进屋,王二娘便瞧见盛九靠在床头上抹眼泪,那两只眼睛,肿得赛过核桃。
她这种样子很少见,着实把王二娘吓得慌了。先前的疾言厉色,这会儿是一点也没有了。王二娘忙忙把盛九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快别这样自责了!”
盛九先前是闷着哭,光流眼泪,不发出声音,因为怕被小官人听到。如今被王二娘这样一头保住,她哪里还忍得住,立刻哭得呜呜咽咽,身子都抖起来了。
“二娘”,盛九把脸埋进她的肚子,哽咽道,“我真是悔,我今儿,差点打死他了!”
“哪有这样严重?”王二娘揉搓着她的后脑勺,心里也酸酸的,“小官人没得事,李郎中都给他瞧过了,三两天就会好。哎呀,我的儿,快别哭了。你哭得这样,叫二娘好生心疼。”
从来钢铁一样坚强的姑娘,头一回在她的怀里哭得打噎。王二娘明白,这小官人,是撞进盛九的心缝里去了。因为太过关切,所以愈发自责。以前盛应书也常挨盛九的打,王二娘就从没见盛九为他哭过。
好容易安抚住了这一头,王二娘还得去给小官人送粥。
小官人倒是很平静,神情上并没有被盛九误伤后的怨恨,只是脸色有些发白。胸口上捂着一个药包,是活血化瘀用的,他见王二娘进来,便将药包拿了下来,整了整衣衿。
王二娘眼尖,方才他拿下药包时,她便看见了。多醒目的一处淤青啊,足有巴掌大一块。难怪盛九要自责,这若是出手再重些,骨头都被她打断了。
“小官人喝粥”,王二娘将手中瓷碗递给他,“今儿的粥是李先生亲自熬的,这实在难得,小官人务必赏脸。”
“多谢二娘,也谢过先生。”小官人说话总是徐徐地,温和儒雅,叫人听着舒心。王二娘每每见他一次,就替他遗憾一次。这若是个能跑能跳的健全人,得有多少姑娘上赶着嫁他!
不过,就算不健全,也有姑娘上赶着要嫁给他,盛九不就是一个么?
唉,金无十足吧,总不能全天下的好处,都叫他一个人占去了。
小官人的吃相也优雅,矜贵的公子,干什么都像一幅画。王二娘看着他一勺一勺小口细抿,又想起盛九溜边儿吸碗的模样,心里忽而生起了巨大的落差。
江心补漏,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王二娘觉得忧愁。罢了,待会儿得空时,自己再好好教教她礼仪。总归,能补一点是一点,在优雅的小公子面前,举止得体的姑娘,才能受人爱重呢!
一小碗粥,总算是喝完了。王二娘从他手里接过碗,正要离去时,忽又听得小官人道:“我方才,隐约听见寨主哭了。二娘您若是方便,替我带句话给她,就说我不怪她,叫她千万再勿自责。 ”
瞧瞧,多体恤的郎子,自己被打了,还反过来安慰打他的人。
王二娘作为一等媒人的素养,在这个时候就体现了出来。
“这话奴说没有用”,王二娘半哄半劝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寨主这心结,还得靠官人来解。等下回寨主来瞧您时,官人便说两句好话哄哄她吧。您别瞧她平日里大大咧咧,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实则,天底下哪个姑娘,不喜欢听哄人的话呢?寨主是自小没娘,爹爹又去世了,没有人依靠,只好自己坚强。可这一回,她先是伤了身,而后又伤了心。唉,奴也怕她挺不住,年纪轻轻的,落下郁气伤神的病症,可就不好了。”
会那样么?齐鸣想不出一位活活泼泼的女郎,变得成日郁郁,会是个什么模样。不过,王二娘的话,终究还是起了效果。齐鸣觉得这一回,虽然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那姑娘,也确实是因为自己才掉的眼泪。这么一算,好像自己也的确有责任去宽解她。
总之,这一团乱麻似的债,已经算不清了。齐鸣吃人家嘴短,在王二娘颠倒黑白的撺掇下,终是点了点头。
这厢,盛九还在静养;那厢,灾后重建的工作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感染了风寒的病人,以及老人孩子,暂且依旧留在上峰堂。其他人,都跟着马半山回牛家坳。
三仙姑就是病人里的一个,那日淋了雨,回来便烧起来,嘴唇都干裂了,还在不停念叨着她的十五头猪。她的男人鲁屠夫不放心她,便留下来照料,让他家三个成年的儿子,跟着马半山去了。
鲍二婶身子骨强劲些,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故而走得比谁都积极。他家冲倒了两扇屋,几位当家的答应了要给她重建,她得时时刻刻盯着,别让他们出尔反尔。
总之,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村里走,远远便瞧见了那塌了的半面山。
天老爷,这可真是福大命大!村民们仰着头,半天合不拢嘴。女人们吓得眼泪直流,拍着心口念念叨叨,感谢祖宗保佑,这样高的山,訇然倾塌了,竟没有砸死一个人,可不是走运么?无论无何,今年祭祀时,必得多烧纸,也好让祖宗们能有余钱在地下运作,保得他们平平安安!
水已经褪去了,村子里的淤泥积了一尺高。房子倒是塌得不多,可家里的东西,许多都被冲走了。这满地的狼藉,任谁看了不觉得凄凉。于是,女人们又开始嚎啕起来,怨恨老天爷欺负人,麻绳专挑细处断,自己原就生活艰难,如今,家也没了,可叫人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