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云层严密地遮挡住悬挂于夜空中的天体,浓郁的黑暗均匀地泼洒下来,城市彻底沉入睡眠,只有零星灯光在高楼间闪烁。
过于沉闷的黑暗总会唤醒人基因里最原始的情绪——恐惧,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景色,被这样的夜色包裹之时,不仅没有生出丝毫不适,精神上还有几分放松。
但轻松只是一瞬,躁郁与苦闷很快又占了上风。
繁重的工作使得他本就不够健康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警报不断在脑中响起,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一样滞涩,急促的咳嗽声几欲脱出,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银大概已经睡下了,她觉很浅,在贫民窟时便一直负责警戒周围潜在的危险,接受暗杀者训练之后就更加机警,轻微的响动都能将她惊醒。
肉/体经受的磨难于他不足挂齿,他习于忍耐痛苦,就像中世纪清修的苦行僧。
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不被老师认可的不甘与异能赋予的傲慢交织,酝酿出凶毒的怒火,不间断地灼烧着他的精神。
脆弱的诘问最终化作喷薄而出的猛烈攻击欲,驱使着黑兽撕裂敌人的肢体。
鲜血飞溅的时刻,他的内心获得了奇异的安宁,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怨愤,黑兽嘶鸣着,向着不会给出回答的人质问:
在下到底差在哪里?
本来,他将持续保有这份尖刻的质问与痛苦长达四年。
但一封信,一封静静摆放在餐桌上的信,为事态带来了改变。
信封底面以清新的淡蓝为主色,格纹点缀在周围,正中则画着一只手捧礼物盒的卡通白熊。
一张字迹秀丽的便签贴在信封边缘,那是妹妹留下的,只有简洁的“礼物”两字。
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信封称得上可爱,但在他看来,则过于软弱、幼稚,与兄妹两如今的职业并不相称。
为什么银要这么做?这算是安慰吗?里面会是什么?鼓励?或者劝告?不,我压根不需要这些,它们只会磨损毅力。
芥川龙之介如此想着,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信封。
因为熊圆滚滚的眼睛中透露出一种轻盈的快乐,他没有使用罗生门暴力拆解,而是规规矩矩地用指甲划开了封口。
最先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只黄色塑料玩偶,不过一指长,身形滚圆,嘴角高高扬起,笑容呆傻又浮夸,透着淡淡的笨拙。
芥川龙之介:“……”
这是他头一次觉得什么东西丑得令人发笑。
姑且是妹妹的心意,他迟疑着捏起那只玩偶,放到一边,随后打开了那张叠成整齐小方块的信纸。
————
叶星来托着腮,静静看向窗外。
老实说这个点已没什么可看,璀璨的城市群将将陷入半休眠状态,只有几粒寥落的光点;因为天气差劲,月光下的银色云海也无缘得见。于是她只能去看机翼的航行灯,直到红色和绿色规律闪烁过几轮,她才移开视线,扭头对太宰治说:
“我猜,你学生应该已经看到信了。”
“哈啊——”太宰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当然啦,我都计算好了。”
“他现在说不定正捧着信哭呢……诶呀,我还是第一次写这种有点肉麻的东西。”他头一歪,整个人松松垮垮地靠在叶星来肩头,“完全不符合我的教育理念——”
“别这么说,适当的夸奖还是很重要的,缺少正向反馈会打击学生的自信心!”叶星来反驳他:
“这是古德里安教授教给我的,他真的是我们学校最有爱的导师。无论师兄们交出多糟糕的成绩单,他都能笑呵呵地接受,然后鼓励他们补考或者作弊!正是在这样的教育下,师兄们才得以顺利毕业。”
“不,”太宰治忍不住吐槽:“作弊才是顺利毕业的原因吧!”
叶星来只当做没听到,她呵了一口气,随手在飞机舷窗上勾勒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希望芥川君能喜欢那个小礼物!快乐先生可是我在奇先生妙小姐里最喜欢的角色了。你看他的笑容多有感染力啊,简直是杰作。”
“嗯哼……”太宰治拉高披在身上的薄毯,悄悄把脑袋藏进里面,以使自己的心虚不要太明显:“他会喜欢的,嗯,我保证。”
但是,按照芥川平时的风格,他显然不具备欣赏这些在形象上颇具先锋性的东西的能力,星来的愿望多半要落空。
“好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真心喜欢快乐先生。”叶星来及时捕捉到了他的心虚,她叹了口气,有些忧郁地说:
“唉,一套挂件有十只,得到快乐先生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希望落空的概率则高达十分之九。能顶着如此悬殊的差距一次抽中快乐先生,这对我这种手气奇差,抽卡次次坠机、盲盒永远赌不中想要的角色于是只能咬牙抱盒的倒霉蛋来说,是多大的幸运啊。”
“诶,”太宰治很是不解地探出头来:“既然是幸运的象征,那送给芥川干什么?自己保管起来嘛。”
“因为他是你的学生,”叶星来把滑落的毯子重新掖回去,将太宰治裹得严严实实,“你的朋友、你的学生……这些和你有关系、能牵动你情绪的人,我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点。”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就是所谓爱屋及乌吧。真切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对与他相关的一切投注感情。不过,这也不意味着对其本人的爱减少了,相反,这是深爱的证明——因为对你的感情已经满到快要溢出,所以它自然地流淌到了与你相关的人身上。”
“……”
太宰治不说话了,他受惊的地鼠似的,嗖的一下缩进了毯子地穴里。
“?这是怎么了,”叶星来大感困惑,她隔着毛毯戳了戳太宰治的腰,趴在他耳朵边碎碎念:“干嘛呢干嘛呢,治桑?治君?小治?说话啦!我有哪里说错了么?躲着我做什么啊!”
她边说边扒拉毯子:“快出来,从来没有在毛毯里练习憋气的方法,别闷晕了!”
“不!”太宰治顽强地抵抗着叶星来的袭击,他的手紧紧抓住毯子边角,好像即将被抢走纸箱的猫,“现在不行!!”
“到底在别扭什么呢!”
“呜,你别管……就是不行!现在就是不行!”
“哈啊?不就是感动了吗到底有什么好藏的!”
“……知道也别说出来啊!”
刻意压低的打闹声中,时间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间,飞机已离开日本领空。
钢铁机翼划破重重云海,平稳地向千里之外的俄罗斯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