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侯府外,陆宵和楚云砚相对无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圆眼微睁,面带疑惑,一个眸色深沉,心事重重。
寂静无声的氛围越发怪异。
陆宵不自在地整理着衣襟,楚云砚鲜少有这种外放的急切,他们一路出府,走在他身侧的楚云砚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带着他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他被这种急迫的氛围裹挟,心底也控制不住得一沉,脸色微凝,忧心忡忡地问:“发生什么了?”
楚云砚一时没做声,他心中疯狂闪过近期经手的各项事务。
今天一早,他照例翻看边城军报,看见北固城方向来报,北戎蠢蠢欲动,守军部队与他们发生了几次小规模摩擦,如今卫褚虽远在京城,但他的心腹仍镇守北固城,他心里记挂着他手里的北戎探子,正想去和他商量此事。
谁知道刚出门,就碰到了来寻他的罗浮,他也就知道,陆宵此时正好在卫褚府中。
他难免生出几分忧虑。
这些年,卫褚心有怨气,又逢天下初定,正是军权皇权相互制衡之时,卫褚虽在北固城隐姓埋名,但以他的心性,定然会死死盯着边云。
所以那日,他才会挑衅般向他说出那个天方夜谭的计划……因为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当初为何会听命进京,接下摄政王的封敕,而他若将这些东西告诉陆宵,则又是一场无声且汹涌的动荡。
前尘往事如同厝火积薪,他倏然生出一种冲动,牵过马匹,冲出了摄政王府。
他等在镇北将军府边,决定今日无论卫褚说什么,他都要把陆宵的疑心扼杀在萌芽,可他没想到,陆宵出来之后,却并未径直前行,而是又调转马头,往西而去。
他看着那熟悉的方向,心里沉了又沉,驾马跟上。
果然,马车停在明公侯府前。
他在府外踟蹰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明公侯匆匆而来,为他在前面引路,他们二人才走过院门,不堪入耳的声音已经轻轻重重地响起。
“陛下……”
“你自己脱……”
“疼……”
理智被门板重重砸到墙面的声音唤醒,他有一瞬恍惚,突然意识起自己的身份,克制般得停住脚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泛黄的屏风透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心跳几乎停滞,唯独声音一字一句,从紧咬的齿中迸出,“臣楚云砚,有紧急事务,要面奏天子!”
而现在,衣着整齐的陛下正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面奏”。
他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公事?最近好像没什么要紧的事务……私事?他、他还要说什么?
他有一瞬的挫败。
明明这么多年,他有无数次机会,那时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如果他早向陆宵坦白,告诉他,臣罪该万死,心有不忠,再告诉他,但臣已知错,愿以余生相证……
可事到如今,万般机会尽皆错失,他竟然有几分茫然,站在原地,一贯冰冷漠然的脸,罕见地露出一副狼狈之态。
“谢千玄……”许久,他终于艰涩开口了,“陛下想如何安排……”
陆宵耐心等了半天,眼看楚云砚的面色越来越黯淡,他心中也越来越沉重。
明明今天早朝之时也没什么要紧事务啊?
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发生了什么?能让楚云砚露出这种神色,能绕过他直接汇报到楚云砚那里的……莫非,是边云?!
他心中越急,楚云砚反而越温吞,半天才磨磨唧唧吐出几个字,竟然还是问谢千玄?他怎么了?他好好的在明公侯府里当公子,自己还要如何安排?
“关他什么事?”他奇怪道。
楚云砚面色并不好看,紧紧蹙着眉,他似乎也被陆宵这副明知故问的样子惹恼了,视线扫了眼四周,发现侯府的仆人正跪伏于地,人多眼杂。
他忽然生出几分狠劲,一把拽住陆宵,上了马。
马匹嘶鸣,陆宵眼前一花,便被楚云砚牢牢禁锢在怀间,耳边的风声和马蹄声交杂在一起,场景骤变。
刚开始毗邻闹市,马匹只是小跑着前行,直至出了城,楚云砚才放开马缰,任由马匹越来越快,癫得陆宵眼晕耳花。
“楚云砚——”
他的声音也淹没在风里,冰冷的空气像一把寒刀,刮得他皮肤生疼。
他终于忍无可忍,侧过身,一把扯住楚云砚的衣领。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一下,更是四目相对,气息相依。
“吁——”
他抵在唇边的骂声还没有出口,楚云砚却猛地拉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他下意识前倾,只能赶忙伸手,抱住他手下冷硬的腰身。
与此同时,楚云砚也单手揽在他的腰上,把他紧紧箍住。
风驰电掣的疾跑终于停了下来,四周荒芜无人,唯独草枯树密,偶尔几只麻雀落在林间觅食。
陆宵缓了口气,勉强平复了下将要奔腾而出的怒意,率先跳下马背,站在地上冷冷抬头,冲楚云砚命令道:“下马。”
他向来厌恶违背他意愿的所有事,这一点楚云砚应当清清楚楚,所以此时此刻,他才更气不打一处来。
楚云砚看出他的神色,也没拖沓,翻身而下。
果然,人还未站稳,便被陆宵扯住胳膊,带着他猛退了好几步,撞在了一棵枯树之前。
陆宵今日本就被卫褚一番话扰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干,暂时将楚云砚抛之脑后,可谁知道,他不去找他的麻烦,他反而自己送上门来。
寒风凛冽,城外人烟稀少,更是冷了三分,他审视着楚云砚。
六年来,楚云砚一贯隐忍而克制,所以,他们还算相处愉快,政事上也勉强心意相通,他意识到,一切的变化,是从三个月前,他秋猎遇刺后开始——
那天之后,他绑定了系统,为了挽救盛朝而奔波。
一开始,楚云砚就显示出一种沉默而不肯罢休的强势,他身边的影卫一再增加,他才能勉强得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他因为系统任务要去接触攻略对象,楚云砚就能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让他不能成行。
他要去揽月亭邀人喝酒,他就会说揽月亭这几日正在髹漆;他要去明湖划船,他就说明湖这几日湖水浑浊;他邀人进宫陪练,他非说陛下刚刚遇刺,宫内不宜再见兵戈……甚至引发他们巨大矛盾的导火索——林霜言的职务调动,也是他想让人留京任职,可楚云砚竟然让人家好好一个状元郎,出去外派三年!
也许矛盾就是如此日积月累,再加上阴差阳错间,楚云砚暴露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陆宵摸不清他的心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所以此时,他看着欲言又止的楚云砚,下了最后通牒。
“所有事,要么今天说清楚,要么……就永远不要再提。”
他眸光定定,没有半点退让。
楚云砚与他对视,许久,才如释重负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好……”
他显少露出这种外放的神采,陆宵也终于被他识时务的一个字取悦了几分。
他听着楚云砚讲他进京之前的事。
“当时天下初定,收归兵权势在必行,虎符已在先皇手中,可圣旨之意,却是要将边云十七营与北固城、长平城、南陵郡守军尽数整编,只是此道旨意尚未来得及实施,先皇便重病于榻,命义父回京辅佐幼帝。”
楚云砚道:“臣劝义父不要回京。”
“狡兔死,走狗烹,历朝历代皆如此,义父却不信,执意入京,却没料到,半路遇见西邙大部队潜行,遇刺身亡。”
“边云群龙无首,义父尸骨未寒,先皇却依旧命臣火速入京,整编的圣旨发而未撤,臣当时意识到,也许只有入京受命,才能保下边云军。”
他侧过头,不敢直视陆宵的眼睛,“新帝年幼,必然势微,臣既摄政,天下政令自然政出于臣。”
陆宵:……
不得不说,楚云砚和卫褚不愧是兄弟,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思维竟然出奇得相似——既然无法名正言顺的得到,那就一手遮天的掌控。
只不过,楚云砚在京中久待,似乎也被摄政王的名头规训了几年,比起卫褚,变得要保守半分。
他无语了片刻,道:“继续。”
楚云砚道:“臣要拿回边云虎符。”
“边云军是义父一生的心血,他与先皇逐鹿天下,最后却困死边云,甚至连仅剩的东西都要被彻底摧毁……”
“而义父与臣的忠心,就算上表千千万万遍,于帝王耳中,也不过巧言令色、讹言谎语罢了!”
“所以……臣接下了圣命。”他颓然道:“臣自知有罪。”
如此这般,便也解释了为何他刚刚摄政之时,对陆宵那番冷漠轻蔑,他本就对先皇有怨,却又不得不为边云委屈求全,而他所有的愤恨,自然发泄到了陆宵身上。
风声渐凛,楚云砚缓缓抬眼,等待着帝王的决定。
陆宵与他相向而立,正倚靠在枯树上,他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静静思量着。
重整边云军这事他并未听父皇说起过,也许是他缠绵病榻,实在没有心力,便搁置了。
如今六年过去,边云军依旧如初,十七营三十万人,只听将令不识君令,确实令人心焦。
可事到如今,他不知楚云砚对边云还有几分掌握,思考了一阵,叹息道,“想要拿回边云虎符?”
“好……”
他点了点头,“虎符,朕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