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我坐在母亲的病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
为了不使她情绪失控,我让金惑将继父轰走了,又叮嘱他万千看住对方。
“是我不好,下次我肯定会考第一名的。”
我原本还想趁此机会对她说些平时根本不敢说的体己话,好促进促进我们母子的感情。可看见她的身体状况后,立马改变主意了,只向她保证往后肯定会考第一名。
母亲气若游丝地望着我,似乎还没回魂:“枢帆呢?”
我愣了下,为了安慰她,只好撒谎:“我姐她出门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别担心,她一直记挂着你,妈,你要搞好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再这样随随便便的,枢帆也会生你气的。”
母亲呆呆地看着我,我注意到她额角已经有白发了,眼角的皱纹也越发明显。
“是吗?但我好久没有看见她了。还有她爸。”
“好多年了吧。”
她看着我,忽然流下了眼泪。
“姓叶的,你当真是狠心啊。”
母亲边落泪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叶明桦是她的前夫,我姐姐的生父。
看到母亲在我面前哭,我几乎有些手忙脚乱了。
我只好用手胡乱去堵她的眼泪,慌不迭道:“你怎么了?”
“孩子,你晓得不?我的爱人和我的孩子都死了,死了好多年了。以前我们很幸福的,我是个孤儿,他也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流落到酒吧被人欺负,是他救了我,折了半条命,那时候他比我还小一岁。”
也许是病中恍惚了,母亲的神思像是留在了多年前,目光呆滞,可嘴里吐出的语言却又无比清晰,叙说着那些经年的回忆时熟稔得像是早已说过了千遍,万遍。
接下来,她断断续续地用凌乱的语言为我讲了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们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倒也温馨。我以前很怕黑,他就在屋子里装了很多星星一样的灯,每次都一闪一闪的,说是许多双守护我的眼睛。他待我很好很好,好到我一度觉得,我没有父母是因为我即将遇到他,他给我的一切都太多太满了,足以抵挡没有父母的遗憾。他很勤快,又很聪明,渐渐地我们挣了点钱,结了婚,有孩子了,孩子特别像他。那时候,我以为以后我就会很幸福了。”
“可他居然病死了。”
“从发现得病到离去还不到两个月,是癌症晚期,那个时候我的孩子还不会叫爸爸。他走的那天,我几乎想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去了,可孩子忽然会叫‘爸爸’了。我就想啊,如果我跟孩子一起走了,那这世界上能爱他、记住他的人,就彻底没了。”
“我反复告诫自己,我得活着,我得记住他,我要让我们的孩子健康长大。我要给她讲我和她爸爸的故事。要让世界上多一个永远记得他的人。”
“可是你知道吗?我那么可爱的孩子,那么听话又乖巧还那么像他的孩子,她那么优秀,那么聪明,居然在她八岁生日那天触电死了。”
“我抱着她的尸体,想从楼上跳下去,可他们拼命拦住我,不让我死,说我还年轻,我还有希望。他们不知道,我男人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我成了一个彻底没了魂的孤儿。”
“后来我像个游魂一样活着,我不知道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反正生活总是如此。直到我碰到了一个很像他的男人,后来才知道,那居然是他的亲弟弟。”
“原来他不是孤儿,他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亲人的。我看见他的弟弟,就像看见他,我也把那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当弟弟看待。可是,那个混账居然是个赌博中介,他和我男人完全不同,他很油滑,经常假装得很可怜,他把我的钱一骗再骗,还把我也拉进了那个漩涡中,一下子将我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浇灭了。”
“最后,我在那个混蛋的教唆和欺骗下,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我成了一个赌鬼。那个混蛋也被人打残了。我们因为欠了高额赌债,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后来,就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他给我出主意,带我去酒吧,让我注意那些很有钱但满脑子狩猎的男人们,教我怎么勾搭上他们,又教我怎么给他们下药,好怀上他们的孩子,再拿肚子去威胁他们。运气好点说不定可以奉子成婚,运气不好也能要上不少的抚养费,搞不好能还上我们的赌债。”
“就这样,我又遇到一个男人。他姓姜。计划比想象的更顺遂,在他一次醉酒之后,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很生气,屡次威胁我打掉,说不会给我一分钱。但我还是保住了这个孩子。姓姜的很有钱,在社会上也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在我告诉他我要打官司让他身败名裂的时候,他果然选择给了我一大笔钱,一次性的抚养费。”
“但很可惜的是,虽然我生了个儿子,但姓姜的完全不喜欢他,他竟然是个女儿奴,尤其这个孩子完全不像他,也不像任何人。我特别失望,孩子长得不像他,大概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要是像姓姜的说不定可以再多拿点抚养费。”
“那之后,我跟那姓姜的就再没有来往了。后来,我给这个孩子取名叶枢念。在我心底,他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就应该是我男人的儿子。”
“再后来,他的混蛋弟弟也病死了,为了抚养这个孩子,我又嫁给了一个酒鬼。”
“我喝农药既不是怨现在的男人,他爱跟谁乱搞我管不了,只要挣钱给我们娘儿俩花就行。我也不是恨我现在的孩子不成器,只是有点想我男人了,想他一个人在地下过得好吗,肯定很孤独吧?”
“我啊,就想下去陪陪他。”
……
我听着母亲的故事,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在我曾怨恨的她身上,也有那么多满是遗憾的不甘心的令人无法释怀的曾经。
我在一瞬间竟没有半分怨恨她的气力,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目睹母亲的眼泪从她开始有黄斑的脸上滚下来,一直滚到我手心。
“让我睡会儿吧。”
她叹了口气。
“姓叶的这么多年都叫我在上面不安心,也不知道哪天才能下去见他。但愿见他的时候他身边没有鬼伴儿。”
我以为母亲已经睡着了,她却又张了张嘴唇,对我说了今天最后的话。
“你啊,比我们任何人长得都好,我以前帮你算过命,情缘很不好,这辈子情路坎坷,悲苦得要命。像谁不好,为什么要像我呢?”
“可是,妈也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