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铃之威在于其能跨越空间之邃,无视任何结界之固,无所不至。通过师徒契的联系,可以让许听澜的肉身和魂魄从天幕移送到古渊。可显然,莫子占最开始见到的“许听澜”,不过是一具未附魂灵的尸傀。
眼前这一魂是被万衔青给拦下来了,那剩下的只能是原本就在阵中,才不会被宇铃所移。
十七……魂灵为什么会是这样一条小鱼的模样,莫子占依旧不得而知,显然万衔青也不大清楚。
他小心地接过剑锁,神色平和得反倒让人觉得诡异。握着剑锁的手往内锁紧,掌心没办法直接接触到魂晶,反倒被锁链压出了几道印子。
这确实是个念想,也仅仅是个念想。
莫子占点了点狐狸:“为何是二魂六魄?还有一魄呢。”
“因为我也不确定他那一魄到底回来了没有,”万衔青将他的动作尽数收入眼中,掂了掂自己的酒壶,发现里头的酒酿已然所剩无几,撇了撇嘴,道,“可能回来了,也可能没有,反正是桩与我无关的旧事。”
狐狸:“那可是与宗主有关?”
万衔青一笑:“有,但我不建议你去问她,她不乐意说这些事。”
莫子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而后正过身,朝万衔青稍稍弯了下腰,脸上也挂出了和煦的笑,态度可谓是一大个翻跟斗的转变,看得万衔青忍不住骂了一句:“小势利眼。”
等这位剑豪嚷着“瘾犯了”提酒壶离开,莫子占才继续抱着灯往前走,去的却不是前头正对的紫薇殿,也没有回藏岁小筑,而是绕去了立于太微垣和紫薇垣之间的日修阁。
分明是藏纳众多星学典籍的重要书阁,可日修阁的装潢很是朴实,和旁边的小舍融为一体,看着极其显眼,很容易让人给忽略过去。
莫子占来这的次数不多,且基本是被许听澜带着来的。
倒不是因为他不勤勉,不爱读书,只是许听澜这个师尊实在是太称职周全了,每当他学完手头上的,许听澜就会给他捎上新的,有什么不懂地可以直接问许听澜,实在需要比对文献的,许听澜也会提前给他备好,加上藏岁小筑的书房里的典籍本就多,这导致莫子占实在是没有了前去日修阁的必要。
内里并无一人,正对着挂了一张牌匾,写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
头一回来日修阁的时候,因为出了乌龙,所以他和许听澜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当然主要是他自己在尴尬。
他一尴尬起来,不仅手上动作一堆,还喜欢没话找话:“师尊,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四绝病。”许听澜回答道。
“‘毋意’犹云勿以凡心妄测天机,修者不应为己见所迷;‘毋必’,则警示我等,仙途多舛,莫以一时之成败,定终身之荣辱;‘毋固’,意在告诫修者,法无常法,道无常道,故步自封者,终难登仙阶;至于‘毋我’,则是说修者需忘却小我,融入大我,以天地之心为心,以万物之灵为灵,如此,方能证得无上仙道。”
这同样是修心的四种必要的境界。
许听澜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专注地看着莫子占,仿佛这四绝病的病症都在他这小徒弟身上。事实也是如此,莫子占至今,哪一重都未能做到,尤其是那“毋我”,他无法认同,也甚是厌恶。
他不再看那牌匾,径直往前走去,在书架间转了好几转,才走到一处门廊前,上边挂了一个牌子,写着「私阁」二字。
每一位十方神宗的弟子在这里都能拥有自己的私阁,是以自身灵力供养起来的一处藏书的小空间。
莫子占还是第一次进到自己的私阁,书架比他想象中要满得多。
或许是因为早就猜到自己会有以身殉道的一天,所以许听澜将他每一个时期该学习的书册都一一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甚至还弄了许多阵图,设置了不同的谜面,只要他想,就可以自己解着来玩,能解上好一段时间了。
莫子占掌心还夹着那魂晶,指尖点在书脊上,心口像被石头压着,努力平顺着呼吸,眼前起了一层雾,好一阵才彻底散去。
按理说有人能这般悉心对待自己,他应当感激,甚至感动的,可他没有,只违背常理地有点记恨上许听澜了。
恨许听澜能这么坦然地对他用心,留他兀自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痛苦。
与此同时,耳边也开始吵闹了起来,吵得让他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说了好些话,他没打算仔细去听,反正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语句。
莫子占逛了一转,从他的私阁里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他从此间退出,却没有离开,而是再度迈入了私阁的门。一般来说,私阁基本只有本人能进去,但若是得到本人首肯,或者带有本人的魂息,旁人也是可以进得去的。
这两条件莫子占都符合,所以他可以非常顺利地施法迈入了许听澜的。
与莫子占的满不同,许听澜的私阁很空。
甚至空得像是属于一个不学无术的外门弟子。尤其里面为数不多摆着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大多是一些事关人间疾苦的凄惨话本,或者没有太多故事可言的游记与志怪。
这些都是莫子占会喜欢的。说是想借着故事了解人间百态,可他总看不得太过美好顺遂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描绘艳羡人间稀疏平常的安乐。
因为看故事中的人太幸福,他忍不住会想……故事里的主人公,为什么不能是他。
这样的想法太过卑劣,他不敢向许听澜言说,却还是会显露出一个喜好的端倪来,叫许听澜察觉。
莫子占随手拿起其中一本,书角微卷,显然常被翻阅。他指尖抚入那夹在书页中的小笺,点在许听澜所写的墨字上。
「情深缘浅,徒增伤怀,勿细读」
莫子占猛地将书放下,视线不由有些不自在地在内里扫了一转,才从空荡荡的书架上发现一块翠绿的牌册,乃是「忆昔翡片」,用于记录十方神宗的考核影像,以示公正。
许听澜对莫子占实在太不吝啬了,想要什么宝贝几乎隔一段时间就能得到,以至于入门没多长时间,他就开始瞧不上任何奇珍异宝,第一次成功召请出神主时,许听澜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他就一个劲地说想看师尊以前的样子。
他从未参加过正儿八经的宗门试炼,所以他并无相关影像的留存,但许听澜有,被求得无可奈何了,师尊就顺着他的意思,给他看了这翡片。
画面中,十来岁的许听澜远没有现今那般高大,身上尚有一丝少年气,但已然是一身白衣,清冷自持,手握桃木剑,神色平静地望着跟前的乱石。
那一关,恰好轮到的是「剑方」,是要求弟子仅用桃木剑斩魔。
当然试炼中的魔并非真魔,而是用灵力做出来的一道幻象。眼见着年少的许听澜一入圈中,魔影便如风驰电掣般向前扫去。
眼见着人快要踉跄倒下,莫子占立即伸手,想去接住那往下摔的粉玉小人。
当然是什么都没能接住的,许听澜并未摔倒,桃木剑从莫子占伸向前的手心一穿而过,抵住地面,片刻不过就稳住自己的身形。
起码不是碎了。
莫子占把憋着的气呼了出来,怯怯收回手,在心中自我安慰着自己,满心满眼都是翡片里投射出来的影像。
十来岁的许听澜全然是天之骄子该有的模样,手脚干脆利落,起势、收势不过几瞬,曾几何时那魔影便消散在桃木剑下。
当时莫子占还想继续看下去,可许听澜却先一步将翡片的影像给熄了下来。他只好把目光重新落到对面坐着的师尊身上,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认真评价了一句:“师尊还是长大些好看。”
“为何?”许听澜问他。
莫子占笑得热切,眼中尽是只装得下自己的师尊,心里也是如此:“因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句狂言说得极快,但语句却很是清晰。
而作为他太过嚣张的惩罚,那时许听澜怎么说都没再让他看接下来的考核影像。
十年一度的宗门考核会依据门下弟子踏入仙途之年岁深浅,来设定一系列不失公允的试炼关卡。试题既不显艰涩难懂,亦非轻易可越,意在辨明每位弟子资质之优劣,悟性之高下,如此便不可能只考核一方。
很快,画面中的许听澜就迎来了「阵方」的测试。只是和先前的游刃有余不同,这一关显然让他受到了些许阻碍。
那是一道许听澜从前从未给莫子占出过的阵式,哪怕是类似的也没有。
阵法以幻象中央的阴阳鱼为核心,周围按二十八宿的排列,布置了七十二座小型祭坛,上边皆雕刻有一块明玉,会散发出与对应星辰相呼应的微光,形成一个庞大的星图。同时,围绕阴阳鱼设有一道由五行元素凝练而成的光环,光环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按照特定规律变化颜色与强度,拟出日升日落、四季更迭的景象。
在阵破解起来也不难,莫子占只消一眼就想出了解法。
只要以自身灵力调和光环的颜色,使之达到合乎星图规律的状态,让其变幻出相应的天象,照落在祭坛上,让其出现对应的五行试炼,依次破开,从而获得祭坛赋予的护咒,以此躲开四周的灵障,去往中心取下阴阳鱼即可。
问题就出现在了最开始调和颜色那一环。少年许听澜远没有现在这般善于隐藏,看着那光环,眉头皱了起来,完全掩盖不住苦恼的神色,似乎有点……分辨不出相近的颜色,会将天蓝误解成需要火势助长的青绿。
解了一转,哪怕他对星象了然于心,熟知其间规律,可依旧没办法准确调和好那光环。无奈之下,他面显霜色,以超乎寻常弟子的修为,以力破开了这道阵法。
然而不只是颜色,许听澜甚至在「律方」也显然有所欠缺。
只不过是要求把试题的乐曲,合乎灵脉地复刻出来,可许听澜尝试弹奏的第一次,灵脉走势的运用上全无差错,他却只弹对了一半。另一半其实说不上错,只是音阶没有一个是准确的,整首曲子不带任何起伏,就跟他这人说话时一样,含有冷若冰霜的平淡。
好在这同样没困住他太久,他垂眸沉思了片刻,手中便凝出一汪小池,在试题响起的第二遍,便记住了全部波纹走势,以波纹的变化,代替双耳去辨析曲调的不同,从而把乐曲给复刻了出来。
莫子占愣了许久,试图从记忆中挖掘出足以印证眼下情景的画面,最后发现,从前他研习「律方」时,师尊确实只教授给他弹奏的指法与灵脉拆解的方式,却从未在他面前具体演示过,且讲授的时候,几乎是在照本宣科,不像其他时候会加以细致的讲解。
等回过神时发现,翡珠上的人影已然变为了一个面容有几分熟悉的女子。她身形娇小,声音也不大,对着试炼的碑牌念了一声:“弟子代舟,前,前来应试。”
相比起许听澜,代舟的考核就显得狼狈多了。
明明是该与万衔青齐名的仙尊,明明是上任宗主步天仙尊的独子,试题的难度也与许听澜的相差无几,可代舟在各方的表现都太过……平庸了。
莫子占看了眼翡片上记录的时间,道昌九百九十三年,那个时候的他或许连上辈子都还没活完,也可能魂灵尚在奈何桥上徘徊,但那已经是许听澜来到十方神宗的第三年了,代舟要比许听澜年长,当时少说年纪也有二字出头了,可考核到最终,代舟甚至连内门弟子的资格都没能够上。
而代舟当上十方神宗的宗主,是在七年后。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天资客观来说算得上差的人,在短短七年,成为令人信服的宗主,再成为如今万人之上的仙尊,这跨度未免太大了,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想着,莫子占听见一声轻笑,顺着声音一抬头,他的影子坐在书架的最上方,晃着脚,样子活泼极了。
毕竟只是一道心魔,他在其上落下的伤痕现下已然彻底消散,“莫子占”笑道:“怎么就不可能呢?你看你,果然是犯有四绝病的,都说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你怎么还是会这么想当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说不定其实是你太笨太弱了,才会觉得这是不可能。”
莫子占手上没了更多的动作,在他目不所能及的眉心,快速闪过一道细长的血纹。他的思绪变得很空,只剩下满心的厌恶。
影子说得没错,他确实太过弱了。
正是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才会总要旁人庇护。
“你到底在挣扎些什么?”
莫子占弯下身,蜷缩着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仿佛这样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