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他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道,两边有很多虚影,都是他从小到大见过的人,挨个在朝他招手,想和他聊些天南地北的事。他有的理会了,有的没理会,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步子一直没带停,闷着一股劲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死胡同,把两边的人脸都看了去,他却始终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个。
这让莫子占觉着有些失落,他想回过身去再找一遍。可是步子刚往前迈,脚下结结实实的路倏地就消失了,他不可自控地往下掉去,四处的景象变化得很快,快得他来不及看清,更别说是记住。
像极了当初在大荒,他被帝鸠从半空扔下去。
可记忆里那种骨折经断的感受并没有到来,他反而感受到了一阵绵软,像是有厚实的被褥将他给裹了起来。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幕,是道裂了两处的横梁。
全身上下没感觉有哪怕一处舒坦的地方,但也比先前那种深入骨髓的疼要强上一些,起码他能有力气坐起身来了,原本盖着薄被也随着动作往下掉。
莫子占晃了晃脑袋,尝试把自己晃清醒一些。他现在压根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抬着眼四处打量起来。
就是一间寻常的屋舍,装潢虽然看着有点眼熟,不像十方神宗,也不像长鸣剑山,看上去更没有一点阴曹地府该有的样子,莫子占很确定自己以前没来过这个地方。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他给救了,又是怎么给救的?按照他当时那个耗法,没理由能活着。
算了,都不大重要。
莫子占眼珠子溜了一转,最后落定在桌案摆着的一把剪子上。
没多大犹豫,他就把剪子给抄了起来。仔细瞧着这剪子还沾着点线头,应当是主人家用来裁衣服的,并不大金贵,但胜在还锋利。
身体的动作还没办法使得太过爽利,他缓缓将指节嵌在握柄之间,反手握着,把尖口对准自己的喉咙。脸上没多大表情,连半分迟疑都不带,想着他现在的状态,没有灵力护体,跟个凡人没多大区别,于是手用力往里握,想就这么把自己给戳死。
可是天不遂人愿,尖口还没来得及给他戳破皮,一大大的嚷声就落到了他耳边,震得他手抖了几下,准头都给抖歪了。
“唉唉唉!你干啥呢你!放下!放下呀!”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人,一个看着最多不过八九岁大的小子冲了进来。
他的两侧脸颊还布着黑色的鳞片,应当不是凡人。
不过,管他是人是妖呢。
莫子占斜了对方一眼,压根没兴趣搭理,继续自顾自地把尖口对准自己的喉咙,话不多说一句,发了狠地往自己命门上刺去,样子平静地像是在做什么不要紧的事。
“怎么就完全不听人说话呢!”
见此,那小子又叫嚷了起来,手里的动作也没忘,着急忙慌地竖起两根手指,使得灵法把莫子占手中的剪子给甩飞了出去。
那会尖口其实已经刺破了他喉咙的皮,就这动作那么一划,在上面落下了一道不深但长的血口子。
莫子占一蹙眉,觉着这人烦得很。也跟着起了势,熟练地施术。
可灵法刚要调动起来,他感觉下腹疼得厉害,像是肠子被抽出来了一般,喉咙也跟着发起一阵酸,喉结滚了滚,似是作呕般翻上了血腥气,让他下意识停了动作。
眼下他的识海虚弱得像一张被打湿了的纸,甚至用不着去戳,稍微一揉搓就该碎了,根本没法和人斗法。
那小子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一点,颇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朗声道:“别费劲了,就你现在这样子,再那么稍微动一下,小命都得玩完,有我在,你什么事都干不成,就安安生生的在这等十……唉!你干嘛!”
莫子占非但没有如那小子的愿安生下来,闻言反倒笑了一下,眼里多出了一分玩味。
而后重新结出了一个更为夸张的术印,仿佛自残般把自己身体的全部灵力都给榨个干净。这些不只是腥味了,是当真有血从肺腑深处翻了上来,甚至口腔都要兜不住,自嘴角溢了出来。
哪能说什么都干不成呢。
这不正好,他也不想干成别的,就是想死。
“草,你这人有病吧!”
那小子见状头都大了,连忙把手里的剪子扔到一旁,想扑上前去。结果身后晃过一个比他更快的人影,二话不说把莫子占手腕给抓住,连带着他整个身子都被往上完全提溜了起身。
使得劲很大,大得让莫子占觉着疼,下意识一挣,那人却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莫子占的身子本来就在发软,两边平衡一下没撑好,人直接往后头栽去。
但他一点也没吃着磕,在他后脑快要撞到床木的前一刻,那人就用空着的手托住了他的脖子,用自己的手背替代他去承受冲击。
不过那人也因此被拉着往下倒,要不是及时用手肘撑着,就得直接压在莫子占身上了。
不过现在他们二人的动作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人简直像是把莫子占给拢抱在怀里。
或许是因为进来得太急,那人气还没喘顺,呼吸很重,直扑在莫子占的肩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滚烫。
莫子占全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竖了起来,身上即刻起了一股狠劲,想把人给挥开,或者说甩开,有多远甩多远。
可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闹。”
略带无奈与疲惫,但嗓子里头自带一股冷意,有种能让人心绪平静下来的温润感。
莫子占猛地扭着脑袋,往那压在他身上的人影看去,总算看清了对方的脸,那被某人刻进他魂灵深处的乖巧被唤起,让他身体一下就僵住了,真就习惯性地听从了那道指令,没再胡作非为下去。
莫子占长到现在按理说已经算高了,但这人的身量还要更高一些,没有像往日那般白衣翩跹,一身粗布麻衣,却没有消减他身上的清冷气。
那让许多修士垂涎的至宝麒麟玉清就这么随意地挂在耳上,轻敲着他那宛若神祇的脸。
从前凡是见过他这张脸的,嘴上心里都免不了一番赞誉,可惜的是,这样一副好面貌,如今却被连成一整片狰狞烧痕给占了一大半。
不只是脸,那烧痕一路往下,布在了对方的脖颈与锁骨处,也布在了衣下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可这并不妨碍莫子占认出他来。
师尊……
莫子占默念起了这一声称呼,心在这一刻停了一下。
他那相较于大多修士而言极为短暂的一生里,有小半数的时间都在听从这个人说的所有话,心甘情愿地。哪怕嘴上为了逗趣而做出了一些反驳,但实际上从未有所违背。
莫子占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心脏跳出来。
他怔怔望着这张脸,身体不自觉地放软,施术的手也松了开来,脑袋搞不清楚状况,也暂时不想抽出心思去思考。
可是不思考不行。短暂的惊喜过后,蔓延上心头的是一阵恐惧。他先前实在是经受太多幻象了,有他自己脑海里谱演的,也有别人设下的……总之,有数不清的假货。
他害怕假货。
害怕会空欢喜。
莫子占大睁着眼,不敢往下眨,像是想要印证什么般,他指节弯了弯,不知悔改地结起再度尝试单手结印。
他这小动作很快就被发现了,男人皱起了眉,显然没多考虑太多,原本握着他手腕的手往上移,直截了当地压了上去,指头扣在他的指缝间,用掌心把他那结印给撑散了。
这动作仿佛在十指交握。莫子占从前在窥春洞也悄悄对着许听澜的尸身做过。
可当时的温度,与现下的,差得实在实在太远了,远得让他的耳朵充斥起一阵阵嗡鸣,烫得几乎能将他全身烧着,也把他那些一心求死的念头给全部烧了个干净。
真实的,活生生的。
并非梦魇,也并非幻象。
“你……”
男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底下的人全身都抖了起来,鼻子吸了好几下,眼眶红红的,边上已经凝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势汹汹地往下掉,将底下的床铺,以及男人托着他后脑的手都给润湿了。
莫子占现在跟先前对着那陌生小子的冷漠样完全不同,他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跟个小孩子似的,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人应当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硬话都不敢再冲他说了。
男人的眉头又往深锁了几分,以为是自己把人给吓着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对是好,最后只能话一转,带着些许笨拙地安慰一句:“你……不必怕我。”
结果这一句话下来,莫子占哭得更加凶了。
他嘴巴张合着,喉咙上下滚了好几轮,他还是发不出声音来,但对面的人却能看懂他在说些什么。
他在说:我好疼……
全身上下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