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面对生人,不哭不闹,在黎山,着实是个稀罕物。陈许宴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如此懂事乖巧的娃子,一时间是格外喜爱。
瞧着他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少有的动了恻隐之心,心理打算着何时下山逛黑市了给小孩带回来件合身的衣服。
他心情舒畅的喝了一大口茶,抬眸就与吃得满嘴油渣的槐泽对上视线,心中狠狠叹气。
这自己养的怎么就跟野生出现的娃娃区别这么大呢?
陈许宴当然不会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他理智的认为是孩子们的先天因素。
槐泽腰间的玉坠随着他的动作轻晃,这一晃,就晃出陈许宴脑海中的一件事。
“对了,小槐泽。你师傅他在寻你,得空去一趟,看看人又要折腾啥。”茶喝完了,陈许宴拎着水壶重新给自己沏杯水,他水壶抬得高,水流顺着虎口下落,白汽争先恐后上涌。
刚好之前背着江舟与偷偷藏了一包酥糖,他正想找个时间给师傅送去。
起步正要走,槐泽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凑到陈许宴面前,压着声音细声细语撒娇道:“师叔~你那可有治牙疼的药,近日牙齿老不舒服。”
见惯槐泽撒娇的陈许宴此时无动于衷,这臭小子一有事就故意装得人模狗样,嘴上还摸了厚厚几层蜜。最开始,这番动静捯饬下来,对黎山所有人都受用。可是渐渐时间一长,黎山各位都对槐泽免疫了,这套鬼动静除了能恶心他们起一层鸡皮疙噶,其他毫无用处……
眼看槐泽愈演愈烈,在这么下去陈许宴都要恶心的吐出刚喝进肚的茶。陈许宴实在是受不了了,将槐泽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头疼道:“小祖宗,您在这坐好,我进屋给你拿。”
走时,槐泽还听着陈许宴絮絮叨叨道:“一个个怎么都牙痛,都说了糖要少吃,怎得都不听。”
这一出戏看得清丞目瞪口呆,陈许宴拿药去了,槐泽顺势坐到他的位置上,挑起糕点就往嘴里塞。
一旁坐着的小清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吃剩一半的糕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他说,要少吃糖,会牙疼。”
即使清丞说的语不成调,槐泽依旧能都轻易听懂,他顺手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指尖的碎渣不小心蹭上去,不够没人在意。槐泽咽下嘴里的一大口糕点,拿起桌上空余的杯子倒茶一口闷,将噎在喉咙间的点心咽下去。
这陈许宴,嘴皮子这么耐烫,这么热的水还能喝下去。
槐泽本想直接吐舌头扇风的,挨着身旁还坐着一个晚辈,不自觉装起来,他强忍舌尖的灼热感解释道:“我牙不疼,给师傅的。”
清丞理解了,他看着面前人烫红的嘴唇,思绪逐渐扩散……
之前给江舟与配的药还有剩的,现在给槐泽刚刚好,陈许宴回房间拿上药就出来了。
槐泽接过,伺机又薅走一块糕点。陈许宴还没来得及骂,他就一溜烟跑远了。
这孩子!
……
另一边,清丞的目光一直黏在槐泽身上难以挪开,见槐泽要走,他也趁人不注意缓缓站起来,企图跟上。
但还是被眼尖的陈许宴发现了,陈许宴随手捏了个桌上的空杯为猴急的小清丞沏了杯茶,嘴上说到:“他又不走寻常路数,你这小娃娃现在追肯定追不上。来,先喝杯茶养养心气。”
陈许宴随手拿来的空杯子恰巧是刚才槐泽用过的,看了眼早已经不知跳到哪棵树上的槐泽,清丞只好重新坐下,先饮茶。
“况且,槐泽交待过我要帮你检查检查身体,你就先安心呆在这里吧。”新茶果然入口清爽丝滑,不枉陈许宴重金加勒索在黑市买来这些。
清丞不懂茶,作为小乞丐,渴了就趴在河边喝几口,运气好些能采到果子,既能解渴,又能充饥……
茶类,他这还是头一次喝。
于是他端起杯底,一口气全干了。
又烫又涩,口感不如湖水。
许久后,茶叶特有的苦涩感依旧呆在舌尖不曾消下去……
这有什么好喝的,清丞不理解。不过见刚才槐泽喝时却一脸享受,他试着重道一杯,学着眼前人的模样,小口抿上杯壁。
隐约之中好像确实有股清香,久而不散。
但对他而言,依旧是不好喝,清丞皱着眉,将其一口闷下。
陈许宴当然没注意到小孩这暴殄天物的喝法,印完一杯后,他这才不忧不慢的叫小清丞把胳膊伸过来把脉。
清丞听话照做,指尖刚搭在脉搏上,陈许宴瞬间神色一变,放下在手中玩弄的杯子,常年镇定的脸上透露丝惊讶,注意力全集中在指尖微弱的跳动的脉象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谨慎……
怎会如此?
……
槐泽进入山林内,很轻松就找到师傅了,只不过师傅在树杈上睡觉。他怕打扰到师傅,把东西挂在枝梢上就走了。
还没进院门,就被突如其来的黑影拦下,拽进了竹林。槐泽没挣扎,卸力随他去了。
站稳了,看清那人果然是江舟与。
槐泽甩了甩被压麻的胳膊,出声抱怨道:“师兄,你干嘛这么鬼鬼祟祟?”
江舟与一直受不了槐泽的矫情样,但受不了是一回事,惯着又是一回事,他一把将槐泽胳膊拽过来,帮着按压着穴位,丝毫不收起任何力道,捏的槐泽是又酸又疼,不过麻劲儿倒是消散了不少。
槐泽呲着牙把胳膊收回来,他还不忘问道:“你揪我来着要说啥事?”
他这会不是很想跟师兄打哑语,新来的小乞丐挺好玩,和他眼缘,槐泽想早点回去逗娃娃。
话说到此,江舟与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漠然开口问槐泽道:“你打算如何处理那小孩。”
这话听得槐泽一头雾水,“如何处理?去山下为他寻个好人家啊,不然呢,还能怎么办?师傅目前应该没有再收徒弟的打算吧。”
槐泽话音刚落,竹林侧传来沙沙的响声,他敏锐察觉到周围有人。扶翊瞬间出鞘,飞快冲上去,抵住那人喉咙。
……
转眼两人就看见小清丞跌坐在地上,清丞此时满脸惊恐的看向他们。
“你怎么在这?”槐泽疑惑正要上前扶他一把,就被江舟与拦住,这让槐泽的疑惑更愈。
江舟与抬手召回扶翊,清丞见脖子上的威胁解除,一句质疑的话都未讲,爬着站起来踉跄跑走了。
这一番下来,让槐泽更加摸不着头脑,他就离开了一小会,怎得回来气氛搞得如此诡异。
“他现在是半魂。”江舟与冷不丁开口对槐泽说:“另一半,聚着数不尽的怨气。要不是他体质特殊,不然早就撑不住死了。”
简单几句话,让槐泽瞬间保持沉默。
……
也就是说,清丞在那场混乱中并不是全身而退。也早就有小鬼发现他躲在罐子里,并且偷食他的魂魄。
鬼既如此,何况活人。
凡是在他面前死去的村民,都不自觉的将怨气洒在他身上……
凭什么你个没人要的臭乞丐能活!
你看见我儿被鬼吃了,为什么不救!!!
你才是最该被鬼吃的!!!
脑海中的话语又响起来了,清丞头痛,忍不住抱着头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小孩疼的眼泪不知觉的哗哗流下,混着地上的泥土,沾在衣服上,脸上,头发上,一时间又给自己弄成曾经的,本就该如此的脏兮兮的模样。
……
“师叔能救吗?”槐泽忍者对鬼物的厌恶,问江舟与。
“师叔说即使师傅出手,都难以留住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破了槐泽心中仅剩的念想。
“你也别想着拿随便去魔界要魂了,他的半魂是被小鬼分食的,小鬼早就被一把火烧得渣都不剩了,魂肯定是找不回来了。”说到这,江舟与顿了顿,“他虽体制特殊,但他本就是凡人,还是个屁大的小孩,半魂加怨气要么活不了多久,要么魔化成鬼。”
“总之,目前为止,他算是个隐患。”
“我不可能杀了他的,陈许宴说过这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大不了我自己找。”刚才清丞跑的时候脸色很差,加上黎山本就人烟稀少,跑到偏僻地一时半会也难找。
槐泽先如此不像跟江舟与再聊下去了,他心中急切,迈开步子打算找人去。
但依旧被江舟与拦下,“你想好再走,他到底何归何从。”
“他不能离开黎山。”槐泽认真的看向师兄。
“长居黎山需要身份,否则师傅不喜。”
“收他为徒。”
“师傅早就不再收徒。”
“我收他为徒。”
……
清丞再次醒来对着陌生的天花板,愣愣发呆。
他这是已经被送人了吗?
意识到此,他神色一暗,心理自暴自弃的想:他果真是没人要。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了,清丞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看清了那人。
槐泽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走进来了,见人醒了,就直接把碗放他手上,说道:“你醒了,把药趁热喝了,喊声师傅以后你就能住在这了。”
槐泽身后紧紧跟着江舟与,比较与槐泽和善的目光,江舟与看起来对他是满脸不爽。
“师傅?”清丞不明所以,抱着碗,看着眼前人鼓励的神色,一股气就把药汤全灌下去了。
又苦又涩又酸又咸,世上应该没有比他更难喝的东西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傅了,小清丞可好?”槐泽愉悦的在他耳边轻声道。
小清丞自觉忽略了江舟与不耐烦的一声啧,眼角的泪水又流下,不知是被苦的,还是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