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屏风之后,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其中一位,枯手久举未落。
与他对坐的的玄衣男人,此人气场周身冷冽,单指叩击剑鞘,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了一双绢面松鹤图上:
“许久未见陈大人,近年过得可好?”
此话率先打破了寂静,男人隔桌望去,目光锋利,却瞧见对方眼神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这个斯文书生模样端坐高位,面对如今这盘困局,他手捻白子,眉峰微蹙,手中棋子却久久未落。
萧烬墨眸光一敛,继而点了点棋盘,指尖示意落子之处。
书生的面上顿时露出了恍然之色,反手将白子落至棋盘,他才笑道:“果然好棋,这一步竟能让黑子留出气口,这枚困子倒是多了一线生机。”
“反倒成了白子作茧自缚,留了把柄,再难作成一局。”
陈文昌将盘上棋子尽数扫落,视线停在男人的剑鞘末端一侧。他拱手恭敬道:“谢将军关心。多年不见,下官一切都好。”
男人冷笑一声,凉凉说着:“陈大人自然一切都好。”
“毕竟……如今本将成了泉州城、首要奸佞巨贪。”
“这背后,怕是少不了陈大人的手笔罢?”
“……”
“将军说笑了,”陈文昌默了一瞬,神情始终不变,“下官尽了分内之事,早已下令禁止了那些不实谣传。”
“……是么。”
男人伸手取来棋盘上一颗白玉棋子,拇指轻轻摩挲背后的“卒”字,“呦,陈大人居然还在棋背刻字,真是好雅趣。”
这斯文书生闻言之后,他眼神低垂,姿势不动,抬高的手臂埋没了那张青黑蔓延的脸。
他眸光闪烁,说道:“将军过誉了,不过是一些不能入眼的东西。”
然而下一瞬,只听“砰”一声巨响,萧烬墨徒手将青瓷棋罐整个倒扣于桌,黑子犹如流沙一般簌然坠落,棋与棋堆叠成山,不断移位作响。
电光火石之际,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牢这书生面孔上,声线低沉道:“那陈大人可否为本将解释一下——”
“为何这黑子背后,刻满了萧字?”
话音掷地,屏风后落针可闻。
良久之后,对面人的脸上倏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只见书生慢慢地抬首,玄铁剑鞘冷光一逝,拂过他的面容。
他两眼直视那双漆黑淬寒的瞳孔,道一句:“……人如棋子。”
“将军与我,皆在盘中。”
萧烬墨听闻后,随即嗤笑一声。他眼瞳幽冷,语气变得阴森起来:
“陈大人不该解释一下,本将是何时成了盘中的棋子?”
陈文昌闻言眸光一暗,他并未直接回答男人的问题,枯手反倒是慢慢伸进了放满白子的青瓷棋罐里,五指搅动。
直至指尖触及到罐底的几颗乳牙,书生方才停止动作。
“将军生来尊贵,想必对您而言……恐怕山珍海味都不足为奇罢。”
他瞳孔里泛着一丝不正常的光泽,慈悲面具底下似乎裂了一道痕迹。
“可下官出身贫寒,父母年迈,半生都未曾尝过什么是肉味。”
“于是下官努力读书、努力科考、努力攀爬至上,试图挣出个前程来,解救万万千个和下官一样的家庭。”
“……是不是听着很美好?”
陈文昌裂开了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可怖笑容,“可惜,下官的人生就像这盘棋子,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输。”
书生压抑着皮肉之下的疯狂,模样看着冷静无比,他用白子在棋盘上摆出了“努力”二字。
“将军,你快看啊!”
他几乎快笑出了声来。
“下官花了一辈子,方才第一次认真看请了这二字!”
陈文昌学着他,也把棋罐倒扣在桌上,白子就像那万千个过河之卒,退无可退。
“努力努力,原是一个奴,出两份力——!”
“哈哈哈……”他掩面而笑,双目渐染上赤红,“你竟然还问我为何?”
“将军当初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大业,才弃城而去了吗!”
白玉“卒”子纷沓坠地,罐中最终露出了几枚带血乳牙。书生凝神屏气,似怨似恨的将其捏了起来,缓缓道一句:“自从接手了泉州城,下官发现,鸡可真是个好东西。”
“其肉能食,亦能源源不断生蛋。”
“哪怕是贵人,用膳也时常会有此物。”
他露出一副心神向往的姿态:“饥肠辘辘之时,方知何其美味。”
利刃早已悬在他的脖颈之上。
“陈文昌。”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告诉本将,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锋芒在即,割破皮肤,刺痛袭来。
可这书生脸上却毫无惧色,面容透着一丝青黑斑纹,轻蔑的说:“萧将军莫急啊,下官话还没说完呢。”
他反手握住了剑刃,掌心渗出血液。
书生笑着说道:“如今将军也带了只母鸡回来,估摸着今夜就能制成晚膳。”
“将军若不嫌弃,可否容下官同席共食之?”
萧烬墨眼神骤变,他拎起书生的衣领,眸光阴寒,从嘴里慢慢挤出一句:“……你敢动我的人?”
“哈哈。”
陈文昌接触到他骇人的视线,嘴角露出恶劣笑容,“将军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剑刃一寸一寸埋没皮肉,鲜血沿着刃身聚合滴落。
“若是下官死了,她也得死。”书生紧紧握住利剑,指节发白,“黄泉路上,想必也不会太过孤单。”
“……”
“……你很不错。”
几息之内,陈文昌顿觉领口一松,他整个人倒在棋盘前,鲜红的血染污了颗颗白子。
男人剑尖直抵他的额间,眼神森寒:“陈大人,泉州城有你这号人物,倒是埋没了。”
待到那身玄色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陈文昌方才挣扎端坐起来,全然无视自己掌心与脖颈的伤势,随即又复现了刚才那盘棋局。
只是这一次,黑子被白子重重围困,更难有挣脱之象。
*
李月角紧紧捂住了姜影的眼睛,直面眼前的惨状景象。
通铺草席裹身,浓烈的腥臭味止不出扬起。
十余名女子腹大如鼓,四肢却齐根而断,断口处缠着暗红布条,布下隐约可见青黑斑纹。
随着暗室大开,这些女子残存的躯干便下意识蠕动起来,血腥味散开
“救……救我……”
一女子喉间挤出嘶哑音节,神色已然痛极,腹部忽地隆起,似有活物在内翻腾。
李月角指尖轻触她额间,滚烫如火,却见女子瞳孔骤缩,唇角溢出一丝腥红,眼眶蓄满了惊恐的泪水,“…求求你、你别吃……”
“别、别吃我…的孩子……”
她语气太过悲戚,其余女子则是眼神绝望,甚至麻木。
唯独剩余一个个隆起的腹部,微微颤栗不止。
“姐姐,”姜影颤抖着拉住她的衣角,“她们、她们的手脚都被砍了吗?”
李月角让她背过身去,掌心贴合在那名即将生产的娘子额上,宽慰说道:“撑住,孩子生下来,我定会找人医治好你们。”
她汗如雨下,用仅剩的气力瞥向了女子,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李月角四处寻找,发觉此处除了草席之外,只有几个破碎的泥罐,罐身似乎还绘着图案。
“不用管她了。”
另一端的孕妇蓦然发声,她转动仅剩的脑袋和躯体,目光空洞,“你是新来的母鸡?”
“不,不对。你还不是。”她眸光灰暗,仿佛预见了即将面临的悲剧,“姑娘,你快跑吧。”
“若是跑慢了,就会像我们一样被砍断手脚,人不人鬼不鬼。”
她空洞的眼神里,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被人当做玩物,生不如死。”
那个临盆的娘子发出凄厉的惨叫,边哭边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要吃我的孩子!啊——”
鲜血不断从下涌出,隐隐窥见其中有五指蜷曲如钩,竟是半截未成形的婴孩手臂。
李月角见状皱眉,这婴儿不似寻常模样,生长畸形,身躯卷缩成蛋状。
“母鸡生蛋,理所应当。”
一道沙哑之声回荡在众人之间,李月角侧眸看去,俨然是一位饱受荼毒,自暴自弃,甚至接受现实的中年妇人。
她眼角沧桑,机械道:“他们让我们不停地生,不停地生,就像母鸡一样,先是吃了我们的手脚,然后卖出去供贵人玩乐,怀了孕就关起来生。”
“看到那些碎罐了吗?生出来的孩子不是孩子,是被装在泥罐里,卖给贵人们吃的蛋。”
身后的姜影,她听到这话后骤然转身,少女惊愕道:“我的母亲……不会就是……”
那中年女人缓慢抬眸,似是在辨认少女的脸庞,露出罕见之色:“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啊,可惜她生了你这个难得健全的崽子,最后却咬舌了。”
“……可恨他们竟连尸体都没放过,当着我们的面,把肉一块一块剔下……”她恍惚回忆起当年的惨状,似是不忍再说下去了。
“为何?”
羊水混着血液流了一地,产妇晕厥过去,李月角对着这个畸形儿有些不知所措,“这座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几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抖着身子,捂紧了双耳,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是的……”
中年妇人则是习以为常:“你们快跑吧,不然一切都晚了。”
“……来不及了。”
李月角用碎片割断了脐带,将这气息奄奄的婴儿抱在了产妇身侧。
她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们所有人都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