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瞥了一眼坐在右侧,或者说是挤在过道里的秦朗,笑道:“是啊,怎么了?”
后面三个字,他是看着方清珏说的。
方清珏眸心一缩,瞬间连呼吸都凝滞住了。他蜷起手指,强压下心底翻涌不止的屈辱和心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想笑。
“没怎么。”他很轻地扯了下唇角,“挺好的。”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感染,江川勾起唇角笑得更深,白炽灯在透明镜片上落下两道冷色调的光斑,遮住了他的眼神,令他看上去有些冷。
说来也怪,他明明笑着,却看得人心里发憷。
方清珏收回视线,低头吃饭,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老伍瞬间变了脸,秦朗也没再说话。
桌上乍然安静下来,显得气氛有些紧张,连空气都有些沉。
“嗡——”
一声震动打破寂静,秦朗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头回了条消息。
就进屋这一会,他起码回了十几二十条消息,这频率一看就是在和对象聊天。
可他对象不就坐在他旁边么?
方清珏狐疑地抬起头,见对面两个人都看着自己,那神情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搞得他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扔下筷子就走。
江川紧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吧。”
闻言,方清珏下意识看了一眼秦朗。
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回消息,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仿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不用!”
自尊被碾压殆尽,早就没有什么脸面可言了。方清珏无比后悔处理完方一航的遗体后不回酒店,居然溜到育才街看那间破理发店。
也许是伤心过度,胃也疼得离谱,他大步流星走出鱼丁店,站在路边的银杏树下,一弯下腰就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将刚吃下去的砂锅鱼丁连带着几小时前在动车上吃的快餐混着酸水一起吐了个干净,吐得眼泪横流。
胃空了的时候,心也空了,难过如泄洪般波涛汹涌,无声地将他吞噬。
他知道。
五年前就知道。
他才是这段感情里的小丑。
回来前,他不是没想过两个人再见面的场景,想着他身边是不是换了人,换了多少人,再见面会不会陌生,会不会根本认不出来自己,或者压根就忘了有他这么一号人。
想象中的画面千千万,唯独没想过他对自己的态度与当初别无二致,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旧友,显得阴阳怪气到连饭都吃不下去的自己特别丢人。
“怎么吐了?”江川不知何时走到身侧,塞过来一瓶矿泉水,“你在这等会儿,别瞎走。”
凭什么听你的。
可没等他开口,江川就已经跑远了。
矿泉水瓶应该是被加热过,握在掌心里还留有余温。他看了会儿水瓶才拧开瓶盖,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又扶着树缓了一会儿,感觉排山倒海的痛意淡了下去。
许是吃完饭了,老伍他们都走了出来。秦朗走在最后,举着个电话,像是在和谁打电话。
方清珏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用很温柔的嗓音说:“当然想你。”
方清珏:“?”
他没忍住,刚灌到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刚好喷了打面前经过的老伍一身。
“卧槽!”老伍吓得往后跳了一下,“方仔,你是不是报复错人了!”
方清珏用手背抹了下嘴,略显抱歉地说:“……对不住。”
跟在他身后的糙汉子蹲在地上嘎嘎乐,老伍瞪了他一眼,说:“算了,我回去换一身,你们先去吧。”
没多久,秦朗挂了电话。方清珏连忙走过去,问:“你刚刚在和谁打电话?”
没等秦朗开口,蹲在一旁抽烟的糙汉抢答道:“还能是谁,未婚妻呗。”
方清珏顿时睁圆了双眼:“你有未婚妻?!”
“很奇怪么?”
秦朗皱了皱眉。
“谈多久了?”
方清珏追问。
不熟的人聊这种话题多少有点越界,秦朗垂眼打量着他,神色有几分不悦。
方清珏等了几十秒,见人不回答,一把薅住秦朗的衣领往面前一拽,急冲冲地喊了出来:“我问你谈了多久了!”
“十年了。”糙汉再次替他回答,“人两高中就在一起了,现在都要结婚了。”
十年了。
十年了!
那五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方清珏喉咙发紧地问:“所以五年前,你和江川在丽都大厦……是在给你未婚妻挑礼物?”
秦朗正在低头整理衣领,闻言沉思了几秒才抬眼看过来,一脸警惕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方清珏深吸一口气,想起当年最后那通电话,想起他质问他们关系时江川的缄默。
所以,果真是苦恼于他的纠缠才拉秦朗当挡箭牌吗?就像今天故意带秦朗在他面前晃悠一圈一样?
这一刻,方清珏遍体生寒,恨意更加汹涌,刚吐过的胃又泛起了恶心。
“给。”江川气喘吁吁地从街道另一端跑回来,停在面前,递过来一盒胃药。
这条街没有药店,药店在后街,离得不算近。而且,他鼻尖坠着细汗,还喘成这样,明显跑得非常急。
方清珏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冰冷的眸光直直刺在他脸上,像是想把他看透。
大抵是见他没接,江川低头拆开药盒,扣出几粒药想强塞过来。方清珏手臂向后躲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这一下动作很快,像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江川的手登时顿在了空中,身形有点僵硬。
方清珏懒得再和他拉扯下去,转身正准备走,就听一直蹲在地上的糙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他去不去?”
江川声音低沉,显得有点冷,“他一向不喜欢那种地方,嫌吵。”
方清珏立刻明白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了。他确实不喜欢那里,也确实不喜欢吵闹的环境,但这并不是他不去的真正原因。
前任嘛,意外碰到一桌吃个饭没什么,结伴同行去酒吧就不可能了。但他想,江川没直说,或许是不想这个人和秦朗知道他们的关系。
那股恨意裹挟着无名火嗖地一下窜了上来,方清珏啧了一声,故意对着干似的反问一句:“你很了解我?”
江川:“应该比别人多了解一些。”
方清珏觑他一眼,冷嘲道:“分手五年了,太平洋的海水都干了一层,你怎么还是这么盲目自信。”
这句话太过刻薄,江川听罢什么都没说,只回了个体面的笑。
夜幕一点点笼罩而来,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殆尽,昏黄的街灯将黑夜晕染成模糊的黛青色,也模糊了江川的轮廓,令他看起来比朦胧的月色还要温柔。
方清珏也不知是置气还是其他什么,突然很想冲过去打碎这个人虚假的外壳。
“你们怎么还没走?”老伍回来了。
江川:“等你呢。”
“真的?”他有点受宠若惊,几步跑到方清珏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那衣服可是新买的,刚穿就被你喷了一身,今晚你请客啊我跟你说,甭想逃单。”
“算了吧。”江川拦了一下:“他胃不舒服。”
“那咋了,聚聚而已又不让他喝酒,咱都多少年没见了。”老伍说着把胳膊肘搭在了方清珏肩膀上,朝他眨了眨眼,“行吗方仔,我给你煮养胃茶。”
方清珏本想拒绝的,但他看见江川向下压了下唇角,一副很不想他去的样子,便生硬地点了个头。
“那妥。”老伍笑着说。
秦朗掏出车钥匙,按响了路边的卡宴。老伍率先钻进副驾驶,朝江川使了个眼色,“川哥开我车过去吧,我这辈子还没坐过保时捷呢!”
江川攥着那盒没送出去的胃药,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秦朗和糙汉子都陆续上了车,几个人默契地将他扔给江川和那辆旧SUV,走了。
月影婆娑,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好长,方清珏走到路边,正准备招手拦辆出租车,就听身后传来了凉嗖嗖的声音。
“怎么,连和我一车都不敢了?”
方清珏回眸斜过去一眼,见江川微微眯着眼,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其他人都走了,长街空旷的只剩他们两个人,这个人就不装了,露出了怨偶应有的模样。
方清珏也迷缝起双眼,不动声色地和他对视了半晌。
晚风卷着花香迎面拂过,味道和针锋相对的气氛一样复杂,方清珏有点后悔,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老伍,直接转账不就好了吗?
如今箭在弦上,谁退谁丢人,他几步走到那辆旧SUV旁,打开了后车座的门。
“你这是拿我当司机呢?”江川低柔的嗓音随着夜风一起划过耳畔,“小刺猬。”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特别用力,一如当年在床上一次次低唤时那样。方清珏心口倏地一跳,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昵称砸懵了。
江川的唇角好似翘了一瞬。他走过来关上后车门,将方清珏拽到副驾驶门口,不由分说地塞了进去。
SUV疾驰在夜色中,方清珏双手握着一杯刚喝过几口的热饮,是刚刚被逼着吃药时喝剩的。
他望着前方的街道出神,一旁的江川则单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手肘很随意地搭着车窗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方清珏解开安全带,状似随意地问:“你那个男朋友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川:“?”
“把你丢下,还让你开车载你前男友。”方清珏盯着他,目光很认真,像是想通过他的表情辨认出什么,“就不怕我路上和你同归于尽?”
“殉情么?”
江川很淡地扬起唇角。
“殉个——”
“听起来还不错。”
江川偏头看过来,目光对上的那一秒,方清珏微微怔了怔。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对视了,但这一次,和以往哪次都不同。
江川的瞳色很浅,眼神却很深,看起来黢黑黢黑的,像车窗外浓郁无垠的夜。
“那你要和我死在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