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欺雨很不正常。
但毫无修为的晏困柳根本无法察觉满室尖锐似剑的灵力和妖气——如一场小型风暴般。他犹豫看向那形容惨烈的手,殊不知自己早已陷入何种危险境地。
若是任一个普通凡人,怕是在进门的瞬间便已被绞成血肉碎片。
“你……”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那人投来的视线冻住。
戒备的,薄情的,仿佛北境永冬的坚实冰层。
“……”
晏困柳一顿,泄气抿唇,转头身走向门口。
待他跨出的瞬间,身后砰地一声,房门无情阖上,险些夹到他的衣角。
晏困柳看了眼紧闭房门,眼尾沟处小弯蔫蔫低垂下来,停留片刻,抬步离开。
然而不久,青年身影折返回来,放下东西,嘀咕了句什么,这才真正离开。
直至几日后,这扇门再度打开。
来人的动作随着目光一滞,弯身,拿起阶上的东西。
木盒两层,一层金疮伤药,一层杏黄糕点。
里面还夹着张纸,一打开夹层便飘悠悠地落到人手中,其上整齐写着几个墨字:
以德报怨!——晏留。
“……”
*
晏困柳盯上了一个机会。
一个顺理成章离开巽风峰的机会。
凡间南宁郡阴阳失调,怨鬼横生,掌门将派几位年轻修士下山,除魔卫道,亦趁机历练。而下山到南宁郡的路线,正好经过晏家。
于是,他在去往震雷峰上香之机,怀揣一点小九九,见到了传说中的鹑火君。
晏困柳一滴指尖血点入灯座中,刻于其上的符纹登时亮起,幽幽燃起一豆火光。
一旁,衣红似火的女子眉眼英气凛冽,那豆火光映入她本肃然的眸中,融化出些许暖意。她抬手,将命灯送到台上:
“礼成,起身罢。”
晏困柳直起身,前方是满堂魂魄烛光,隐绰润亮上方庄穆牌匾——震雷萧氏。
“从今以后,”萧半梦轻拍他的肩膀,“你便是我萧家小辈,在外遇事逢坎,回到我震雷峰,定护你周全。”
晏困柳心生暖意:“谢鹑火君。”
“困柳你放心,”萧广白插嘴,“出门在外随便招惹,我娘一摁十不成问题!”
这话要叫人听去,怕是又要被那帮古板批上百句震雷峰狂妄自大,蛮横护短。
萧半梦掀眸看了眼她儿,也没驳话,转而对晏困柳轻点下头:“嗯。”
“看吧,我就说我娘厉害又好说话吧,”萧广白乐呵呵往外秃噜话,“去年我碰见项二,不小心砸了他那宝贝的乾坤八卦盘,他非说我是成心,我要赔他还纠缠动手,于是我干脆把那八卦盘砸了个稀碎,他们项家几个人转头就追我追了三座山,最后我娘还是出面……”
萧半梦眸子一凝,开口:“嗯,你说……你砸了什么?”
萧广白猛地顿住,啪地捂上自己的嘴。
“我怎记得你说是项二毫无缘故地动手,联合众人以多欺少,追了你整整十三座山?”
萧广白:“……”
萧半梦哼笑一声:“很好,今日你小晏弟弟在,我先不教训你,且等着的。”
方才还狂得不行的某人瞬间老实,蔫头耷脑,安静如鸡。
晏困柳唇角控制不住地翘了翘。
在萧半梦离开之前,他委婉地提出了想要回晏家看看的想法,出乎意料的,他连打好的苦情腹稿都没用上,萧半梦就点了头:
“我会告知巽风掌门一声。”
甚至不是说情,是告知。
这话听得他眼睛一亮,腰板都硬了硬,也不怪萧广白整日潇洒成那般模样。
回去途中,晏困柳想着传闻中的鹑火君,不禁好奇,碰了碰萧广白的肩膀,问道:
“诶,广白,你爹呢?”
“你如今应当唤我哥,”萧广白不满地嘟囔一句,“我爹?不知,被我娘蹬了罢。”
“再说,要他也没什么用,是我娘生我养我二十年,她虽平时严厉些,但实则只是表面功夫,那棍子打到身上一点不痛,次日连痕迹都留不下。”
晏困柳托腮:“那你刚刚还很害怕的样子?”
“装一装嘛,万一我梗脖子她真急了,真上手打我终归自己心疼,她难受的话,我也难受,还不如一开始就认错听话,”萧广白懒声,“我娘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她很疼我,我看得出来。”
“不要脸地说一句,我可是她的宝疙瘩。”说完,他抬手蹭蹭鼻尖,笑起来。
“臭屁。”晏困柳也跟着笑了,有些感慨。
那原著中,萧半梦得知她的宝疙瘩意外折在秘境后,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还好,他这只蝴蝶扇扇翅膀,萧广白没有为了保护主角而草率死掉,活得好好的。
身下碧水舟浮于缥缈云间,晏困柳侧头看向远方,他们缓缓划过那轮灿金夕阳。
天际那线霞色似血,较往日更鲜艳了些。
翌日。
在萧半梦的如约告知下,晏困柳成功收到掌门的批准——他将和此次下山的修士同行,回晏家省亲,暂居一段时间。
这也就意味着这段时间,他将远离掌门的监视,不必再继续喝那些药透支身体,有了回旋余地。
出发之前,裴净台来见了他。在海棠林旁,湖心亭。
裴净台依旧如初见时般,玉冠鹤袍,清冷无欲,但得知了换药真相,他在晏困柳眼中不再是那位活在书中的正道魁首,而是一个真实的人。
一个真实的、欺骗了他的人。
晏困柳谈不上讨厌憎恨,只是面对此人,笑意假了五分。
另外五分是为了兴趣值。
裴净台静坐桌旁,似在欣赏湖景。晏困柳也没主动说话,抚了抚青玉杯身,看着一片海棠瓣悠然吹来,在木桌上翻了个身,沾上残留的茶水,花瓣被洇得半透明,蔫蔫不动了。
他抬手,抿了口茶。
裴净台这时开口:“你是明日同无心他们启程?”
晏困柳颔首,放下茶杯:“嗯。”
“此行路途遥远,我已提点过无心,若是遇险,你随时可寻他相助。你身子孱弱,亦要看顾好自己。”
这语重心长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是有些滑稽讽刺了。
也确实,他一个绝灵体要是不小心死在外边儿,再找就难了。
晏困柳牵起嘴角:“困柳知道。”
又静了静。裴净台远望岸边葳蕤海棠:
“待你离去,我将于问剑崖后方洞穴闭关一段时日。”
闭关?
晏困柳顿了顿。在他们修仙之人眼里岁月如水,一闭关就是十年百年的也不是没有,要是裴净台一下闭关三年还不出来,那他的兴趣值不就完蛋了。
他忍不住问:“要多久?”
裴净台侧首看了眼他,眸中仿若亭外湖面,粼粼波动,答道:“未定。”
晏困柳追问:“没有一个大概时日吗?”
裴净台便给了个时间:“少则两年,多则不定。”
晏困柳抿唇。两年也很长了,但他总不能左右这人决定,只能道:“望先生早日出关。”
裴净台看他:“怎又唤我为先生了?”
“一时忘了,”晏困柳当然是故意的,垂眼道,“失礼,鹤……”
裴净台抬手打断:“我并不是在训你,你想如何唤都可,不必道歉。”
晏困柳便掀起眼睫,弯唇轻笑了下,弧度刚好:“嗯。”
裴净台果然有过恍惚,但那恍惚转瞬即逝。他点头,目光移回湖景,缓声道:
“……一路顺遂,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
夜里,晏困柳收拾榻上柜中的物件时,意外碰掉了软枕,低头一瞧,竟瞧见了只草编物件。
这物件编得扭歪,晏困柳瞧了好半天才看出来——似乎是只蝴蝶。
他大概猜到了是谁放的,查看攻略目录,才注意到了那不知何时变化的兴趣值。
阿荼:±23%。
次日一早,他道别了剪云邀月,还偷偷留了张纸条以防万一,告知其如有特殊情况,便前往震雷峰。
隔壁院紧闭着,没有动静。
晏困柳往那儿瞟了眼,听穆凉玉唤他,便应一声,转头走过去:
“来了,走吧。”
穆凉玉嗯一声,不禁多望了他一眼:“你近日倒是精神了许多。”
“是么?”
“脸色好了些。”不再似以往那般苍白透明,肤上像是一滴朱砂浸水染纸,泛起了淡淡血色。
晏困柳笑道:“许是近来闲下养得。”
那可不,要断毒药了,原主这具破身子没被这几年的血菩提彻底拖垮也是奇迹。
晏困柳没有灵力,用不了芥子空间,便挎了个小包,放他的静心药丹和零碎物件。
穆凉玉又问:“东西可备齐了?”
“嗯。”
穆凉玉瞧着他那小包,正要开口:“把……”
“那包裹,我帮你收起来罢。”裴无心忽然开口道。
穆凉玉顿住,挂笑的嘴角压了压。
“啊,”晏困柳也没料到,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冷淡脸的某人,接着摇头,“不必,我自己拿着就好,谢谢。”
裴无心便也没再说什么,点下头,转身带头领路。
“……”
晏困柳感到肩被轻压了下,侧头看到穆凉玉,对他温声:“走罢,我带你。”
这是自从穿来这个世界后,晏困柳第一次走出道界,踏足人间。
下山路过闹市,裴穆二人便收了佩剑,一来凡间人烟稠密处不宜御剑飞行,二来他们打算在附近短暂落脚,先打听下消息。
而晏困柳满眼新鲜,眼前一切江湖游戏仿佛成了真似的,他听着吆喝,左望望右瞧瞧,意外瞥中了一双枯槁高深的眼。
那明显是位长者的眼,可那人头发却乌黑油亮,没有半根白丝,与其斑驳褶皱的面庞格格不入。
晏困柳瞧着奇异,又见那人写着卦字的布旗,便走过去问道:
“诶,老先生,您这卦怎么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