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渊从梦中惊醒。
自从将林氏姐弟送去月国和亲,已经快五年了。
这五年来,澹台渊已经不记得自己处死了多少人。
说他得位不正、杀兄弑父的;说他帝王无情、亏待林氏的;说他暴虐杀-戮,德不配位的……
总之,杀到最后,在他觉得厌烦之前,朝堂终于学会了闭嘴,澹台渊耳根也终于清净了不少。
他自认为这个皇帝当得还算顺遂。
只不过最近他经常做梦。颠三倒四的,梦境的内容不同,但梦里看见的都是一个人。
这几日倒春寒,夜晚依旧寒冷。澹台渊没让宫人烧地龙,空荡荡的寝殿内灌了一股冷风。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身上却汗津津的,鬓边碎发湿黏地贴在他下颌和脖子上,在他仰头喝水的时候,随着皮肤而起伏,如同细而长的黑蛇,危险地在他身上蜿蜒缠绕。
一壶凉水下肚,体内黏腻潮湿的热气这才褪下。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只是澹台渊已经毫无睡意。
他打开书架上最不起眼的一个漆器盒子,里面装着一枚鸳鸯玉佩,和一个核桃大小的龙凤雕花银制香匣。
那鸳鸯玉佩是当年马球赛上林若齐替他赢回来的,之后就被他放角落里遗忘了,还是后来搬入皇宫后,于清帮他存放好的。
至于那个香匣,则是五年前龚小瑞奉他之命去取林若齐首级后带回来的。
他本来也不想将事情做得那么绝,将林氏姐弟送去月国已经属于不仁不义之举,好歹他与林若齐也算有露水姻缘,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可是没办法。林若齐有多聪明,多有能力,他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只要给林若齐一点点机会,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都会精准抓住,然后杀回来。
澹台渊不能拿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冒险。所以在和亲队伍出发半个月后,他便让龚小瑞去暗杀林若齐。
龚小瑞原本想抗旨的,后来被他打了几板子差点活不下来后就想通了。
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回了林若齐的一颗眼珠,证明林若齐已死后,龚小瑞问他讨赏,求他放自己回家。
澹台渊问他:你是林家收养的孤儿,哪来的家。
龚小瑞愣了一下,说了句:四海为家,总之不想再留在宫里了,还求陛下成全。
澹台渊念在他办事得力的份上也就同意了。
龚小瑞走后,澹台渊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还将那颗眼珠保存了起来,放在这香匣之中。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良心不安,不想林若齐死后自己一次也没梦到过他。
反而是五年后的现在,才陆续开始做梦。
甚至已经到了影响他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步。
像是被怨鬼缠身了一般。春-梦噩梦皆是他。
若是林若齐还在……与他说道说道,也算是趣事一件。
晨起梳洗的时候,澹台渊见端水盆的侍从长得眼生,顺嘴多问了一句:“新来的?”
“是。”
那侍从长得还算清俊,没有寻常侍从那般有股子阴柔气,像是读过书的。
“抬起头来。”
对方顺从抬头。
倒是有三分像。
特别是眉毛和鼻骨最像。不过还是低着头的时候更像点。
于是澹台渊说:“以后伺-候朕的时候都要低着头,明白了吗?”
这便是允他常在近身伺-候了。侍从欣喜的模样也不卑不亢:“多谢陛下。”
澹台渊其实心里明白,这侍从是有人刻意放到他面前的。那些人见他阴晴不定动辄杀伐,以为他是暴虐好色的昏君,陆续开始暗中送美人到他眼前。单纯当个眼线也好,想要迷惑君心也好,只要不做得太过,他也懒得追究。
之前有好几个,男的女的,他都没在意,随便找个缘由将那些人打发走了,没想到那些人还这么坚持,天南地北地搜罗美人。
倒是今天这个,难得合他胃口。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做了那么多梦的原因,澹台渊留了下来,还赐名“棋儿”。
五年来澹台渊从未有过贴身伺候的人,向来是他自己独来独往,这次身后破天荒的总跟了个尾巴。
这回宫里都知道了,皇帝有了个新宠。
只是贴身伺候也不是寻常人能胜任的,特别是澹台渊最近梦魇缠身,心情不大好。他心情不好了,身边人也要跟着遭殃。
特别是棋儿和梦里欺负他的人长得有些像,他就更有了迁怒的理由。
每每被噩梦惊醒了,他就喊棋儿来寝殿内伺候,也不干别的,就让他跪在床前给自己摇扇子,直到重新睡着了才许停下。要是他没了睡意,就要一直摇到天亮。
棋儿倒也是能忍,经常一个晚上被喊起来四五次,运气不好就要通宵,但他从无一句怨言,面上表情也永远温驯。
知道他为梦魇所困,还体贴地帮他想了各种助眠的民俗或偏方。
澹台渊本来不想让一个侍从这般越界,但看着棋儿低垂的脸庞,不知为何又默许了。
棋儿还说,陛下这般困扰,说不定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不如去灵验点的庙里上柱香试试。
澹台渊看着他似笑非笑:“脏东西?”
他自己没觉得自己生气,棋儿却变了脸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喊陛下息怒。
澹台渊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寺庙里的神佛能让缠着朕的东西显形吗?”
棋儿揣摩不出他的心思,只好小心翼翼回答:“心诚则灵,陛下乃九五至尊,神佛自然是保佑的。再者陛下身上有真龙之气,寻常脏东西也不敢接近分毫,是奴婢一时愚昧说错话了……”
别个忧心忡忡跪在他脚边,他却思绪已然飞远,没再听了。
林若齐到底是因他而死,虽说现在有些晚了,但告慰一下亡者似乎不也算坏事。
要是能让自己在梦里与他多说说话也好。如今自己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要说不孤单也是自欺欺人。
三日后他便去了永福寺,这是他登基以来头一回去,也没事先告知,庙里的住持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当朝那个残杀暴虐的皇帝已经站在面前了。
吓得直接当场跪下,所幸反应迅速,赶紧口呼万岁,顺利遮掩了过去。
住持还在回忆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得罪了这位皇帝,就听对面开了金口:“朕要为国祈福,今晚留宿。”
住持一听松了口气。好啊,留宿总比砍头好。
连忙安排了专门为皇室准备的厢房。
结果皇帝又说,不睡厢房,要直接睡佛像下面。
这……
好吧,好吧。总归是听从的,谁敢有一句不从啊。
上了高香、点了福灯、又听了一天经文,澹台渊开始觉得虔诚拜佛的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就在他耐心告罄前,住持带他去了今晚留宿的大雄宝殿,也就是整个永福寺的主殿。
一踏入殿内,澹台渊的心绪莫名平和了下来。
不是因为满殿的十八罗汉和神佛菩萨,也不是因为远处暮钟和声声木鱼。
只为了空气中一缕清静的木质檀香。
像林若齐指尖缠绕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