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聆挂断电话后表情不太好,他皱眉盯着黑屏的通讯器,神思有些飘移,直到许又今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怎么说?”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得更近了,他半靠在墙边,午后朦胧的光线透过浑浊的窗玻璃打在他身上,能看清的只有那双眼睛。
“明天再来。”江之聆捏了捏眉心,“又或者现在回去收拾东西。”
许又今:“啊?”
江之聆已经掏出了那张电子地图,念着:“又没说非要去哪,其实也不一定要走跨江大桥,往西走的路虽然绕了点,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只要在这里配备一些武器就够了……”
这是他的一贯做法,不想面对什么事情的时候走为上策,他能从中央基地离开一次,也能从中部避难所离开第二次。
“中央基地做过什么并不重要,不用聊我也能猜到大概,”江之聆想着又冷笑一声,“至于他们还要做什么,其实仔细想想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许又今不得不承认自己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他低头看了眼江之聆手里的电子地图,说:“往西也是中央基地的探测范畴。”
在江之聆抬头看他的时候,许又今补充了一句:“而且根据已知异变生物分布情况来看,西部密度明显更大。”
江之聆用的是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却是:“那就不回来了,直接一路开到北大西洋基地。”
许又今:“……”
他叹了口气,意识到江之聆对中央基地,或者说对中央基地内部的某些机构怀着相当负面的态度,许又今猜测这可能和小姑娘手上缠的绷带有关。
“但你现在已经不在中央基地了不是么,随时有机会离开,”许又今说,“如果万一他们说的和你想的不一样呢。”
江之聆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神色,看起来相当讨厌这个说法。
只是短暂的沉默,他却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直到明乔撑着脑袋偏头看了半天,最后开口问:“哥哥,这是哪里?”
江之聆垂下眼说:“一条很长的河在这里设港,离入海口越来越近了。”
追溯到十多个月之前,科学的解释是气温升高引起了冰川融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淹没了几百里的沿海低地,造成了无以计量的损失,但仍旧无法说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灭世般的灾难。
“好吧,”江之聆耸了耸肩,“不过我还是觉得可以提前收拾好行李。”
许又今:“……行。”
*
比起经常临时反悔的江之聆,贺传声这人就显得正派很多。
他在第二天如约到了阅读室,并没有任何要跑路的意思,以晨晨为首的一群小孩围着他,言语间都是这制服好帅。
贺传声一如既往穿着军装,只是面色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憔悴。
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通行的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江之聆认出她正是在中部避难所门口做检测的那位。
这会儿终于从贺传声口中得知了姓名,医生叫关雨眠,也是中央基地来的外派人员。
“说实话我很惊讶,”关医生的嗓子听起来比上次好多了,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江之聆,“你们比我想象中还要勇。”
想到那两张报告单的结果,江之聆心说关医生大概是以为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
段梨帮他们安排了一个小隔间,出于一些原因,虽然是从明乔的事情开始聊,但他没让明乔进来,只是让段梨多注意。
“从哪儿开始说呢,”贺少校顶着一脸看起来不像说正事的表情,“其实我和明乔的父母不太熟,倒是和她爷爷联系比较多,明教授是军方和研究院的联络人,也是‘环境说’的代表人物。”
在末日刚降临的那段时间,学界对这场灾难的来源有很多不同的说法。
其中一部分人认为外物入侵是导致异变的主要因素。
灾变爆发的起因是一年前的夏天气温骤然升高,爆发了恐怖的虫灾,这是尚未被人类认识的新物种,有着极强的传染能力和极旺盛的生命力,在短短几周内席卷了全球,只要有生物活动的地方,就会无可避免地出现这类虫子的身影。
没人能解释它们为什么突然出现,又为什么在同一时间突然爆发,好像那次莫名的升温就是一场灾难的预兆,揭开了避无可避的灾难时代的序幕。
由虫灾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尽管气温在一段时间后持续回落,高温还是对正常的社会秩序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各种旧病毒的变异和更多新病毒的诞生让数以亿计的人在那段时间里失去了生命。
紧随而来的是两极冰川的异常消融,海水倒灌以可怕的速度淹没了沿海的陆地,许多人甚至来不及搬迁就消失在了浪潮之下。曾经经济高度发达的沿海城市无一幸免,沿海岛屿尽数消失,铺天盖地的海水一直蔓延到了大陆中部地势相对高的地方才堪堪停下。
在过分汹涌的浪潮逐渐平静下来后,人们从随着海水一路而来的海洋生物中发现了新的物种,尽管科技一直在发展,但它们从未被记载进地球上任何一本书中。
于是有人说,这是新变异的物种对旧物种的入侵。
与目前所知的物种入侵不一样,新物种以病毒式的感染蔓延,从动物到人类,它们的目的看起来只有一个——毁灭。
毁灭这个社会、生态乃至整个星球。
因为新物种的来源蹊跷,已经脱离了已知的所有科学观念,甚至有人认为这种入侵来源于地外一些更高维度的存在,在这种说法下,如今发生的一切灾难都只能归咎于神秘的外来物种。
这就是“入侵说”理论的诞生。
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异变的产生是由于地球本身发生的变化。
新世纪伊始,人类的科学技术水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迅猛发展。无论是尖端的、前沿的探测水平,还是深刻的、伦理的生命科学,抑或是危险的、恐怖的军事武力,都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如火如荼。
然而就像物极必反的道理一样,整个社会在追求发展的同时往往也会不可避免地忽略一些东西,比如上下层的矛盾正在一年比一年尖锐地发生,产生的垃圾正在逐渐超过环境资源承载力。
然后有一天,一切冲突都到了临界点。
于是地球发生了无可逆转的变化,信教的人在宣称这是来自上帝的惩罚,呼吁和平与环保的唯物主义者颓然地看着末世降临,好像再也无法走回原地。
如一场诅咒席卷了整个星球,作孽者是人类自己。
他们认为这是地球衰竭的预兆,新物种是旧物种的融合与变异,人类正在回归更古早的生活,环境资源在无可避免地衰竭,而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环境说”的主要理论。
当然,在同一时间内,不同的学说理论也层出不穷。
但随着时过境迁,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入侵说”和“环境说”逐渐成了最主流的两种说法,他们无从判断两个学说的正确与否,激烈的争论仿佛也只作心里的慰藉。
“中央基地建立后,明教授一直在研究院工作,负责的项目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他致力于研究异变生物。”贺传声说。
关医生接道:“我曾经是明教授带过的学生,确切的来说,老师一直想知道那些生物是因什么而发生异变的,他认为人类会有办法战胜病毒。”
血液传播是目前的主流说法,确实,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创口就有着被莫名感染的风险,大部分人也是死于伤口感染,但总有些人会觉得这太可怕了。
有时只是极浅的,连身体主人都尚未察觉的伤口。
就算千防万防其他异变生物,想方设法把自己隔离起来,又有谁知道神出鬼没的虫从哪里来。
于是死亡循环无解。
江之聆想到了在供给站遇到的那个婴儿,就算世界各地建立了基地,目前的社会看上去也算稳定,人们依旧没找到对抗异变的方法。
“后来中央基地发生了一些事,异变生物在内部爆发,你们之前在中央基地,肯定听说过这件事。”
江之聆:“有点印象。”
“三个月前的入侵事件?”许又今道,“我记得当时外区几乎都沦陷了。”
贺传声是这件事的亲历者,他点头:“对,不过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我当时在外区进行一些援助工作,遇到了明教授,他说自己即将离开中央基地,去参加西南避难所的建设工作。”
“离开?”
关医生说:“很奇怪对吧,后来我才知道,明教授的研究可能有了新的进展,他参与了一项实验,保密程度很高,我也是查了很多资料才发现的。”
江之聆抿了一下嘴唇。
“那帮人认为对人体进行改造可以人为产生对病毒的抗体,”她的声音很低,“其中以幼童时期最佳,因为他们尚未发育完全,是改造的最佳时机。当然,这项实验的风险很大,死亡率相当惊人。”
许又今一怔:“意思是明乔也做了这样的实验?”
“我第一次见到明乔的时候她还很小,刚出生没几年吧,当时我还跟着明教授做项目,”关医生慢慢地说,“她是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和几个师兄师姐都很喜欢她。”
“但是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
许又今不免想到了明乔缠满绷带的胳膊和乌黑的眼珠。
贺传声说:“我是前段时间刚被派到中部避难所的,因为中央基地接到了救助信息,就来自明乔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着明乔离开中央基地,跟他们碰面的时候,也只是简单解释了明乔身上经历过生物实验。她不怎么愿意跟我说话,后来又出了那样的意外,我跟明教授交情还行,总得想办法知道她在中部避难所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不然小姑娘只剩下一个人了也不好交代。”
他说着说着就语锋一转:“这不正好碰上了江老师你,什么叫术业有专攻,你看明乔现在也就乐意跟你说两句话。”
“嗯,但你在撒谎,”江之聆看着他,眼神很平静,“你希望我来不是因为我在候鸟临春工作过,在那里风评怎么样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你是为了研究院。”
如果不是学校里孤儿居多,他毫不怀疑自己两小时就能被投诉开除。
贺传声僵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好吧,确实。”
“中央基地下辖的研究院负责有很多项目,最重要的是被命名为‘青鸟’的实验室负责的。出于一些机缘巧合,我知道你和那里的联系比较密切。”
许又今温声开口:“我记得青鸟实验室也是研究生命科学领域的?”
关医生:“对,很巧,明教授离开前参与的项目也经手过青鸟实验室。”
许又今露出了微微惊愕的表情,又很快敛下情绪。
江之聆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们,声音很冷漠:“你的问题是出于中央基地的立场,还是你个人的立场?”
贺传声没有犹豫:“个人。”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我由衷希望中央基地不是我想的那样。”
“很遗憾,那你要失望了,”江之聆嗤了声,“据我所知这个实验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一开始不是出于抵抗病毒的目的,一直也没什么进展。近期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又被重启了,不过从明乔身上来看,显而易见也失败了。”
这听起来相当残忍。
为了一项结果未知的危险实验,困住了不知道多少年轻的生命。
关医生皱起眉:“那明乔……”
出于各种原因,她始终对明乔抱有怜惜,以至于当她外派到中部避难所遇到试验后的明乔时,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与中央基地联系更深的贺传声。
一想到明乔可能经历过的遭遇,她的表情就不太好。
贺传声听起来更疲惫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和青鸟实验室的项目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那些久远的、漫长时光中的记忆是江之聆离开中央基地的诱因,他本无意和任何人说明,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对他的影响都是痛苦的。
但是……
许又今说得也许有点道理,无论如何,他已经站在了高墙之外,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将隐入山川,再不被任何人找到。
“意外吧,因为我是当年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实验品。”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感到许又今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没等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