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难搞？”江之聆问。

段梨压低了嗓音：“因为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她左右看了眼，有几个小崽子已经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便偏过头快速道：“她来的这段时间，大部分小孩儿都莫名有点害怕她，这事儿具体你要问贺队。”

江之聆觉得有点好笑：“为什么，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段梨说，“不过确实有点，她不太爱主动说话，我觉得是因为受了点刺激，毕竟她亲眼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她又还那么小。”

江之聆倒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问题，有些时候小孩的心思不必成年人少，更何况这里聚集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小豆丁，会因为某些事抱团、因为某些事孤立再正常不过。

“总之，等中央基地的支援来的时候，我们会第一批转移这里的人，现在只需要暂时照顾他们几天。”段梨最后说。

转移到中央基地，如果不出意外，这批小孩最终只会去一个地方——候鸟临春。

江之聆麻木地想着，如果他这会儿还在中央基地，过几天也要跟这群小孩碰面。

一直在边上看着的两个小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旁边，他身上不太干净，仰着脸盯着他们，脆生生地喊：“小梨姐姐。”

“诶。”段梨伸手在小孩儿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小梨姐姐最近忙，你一会儿有什么事就跟小江老师说好吗？”

他看起来有点害怕，拽着段梨的袖角看着江之聆。

江之聆站那跟他大眼对小眼了两秒，半蹲下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小孩的头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巴巴的眨着眼：“晨，晨晨。”

段梨“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口袋里的通讯器响了两声，一边掏口袋一边笑着道：“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这会儿害羞什么。”

说着，她朝江之聆扬了扬手里的通讯器，前后没花多长时间，江之聆倒也看出了她日理万机，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那我就先走啦江老师，”段梨捏着通讯器就要离开，推开玻璃门前又回头说，“对了，墙上那个红色的按钮是通讯装置，如果有什么事摁一下就好了，楼下的人会第一时间听见的。”

还没等江之聆表示知道了，她就风一般地卷下楼了。

晨晨的目光又挪回到江之聆脸上，他低头盯着对方看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

许又今随手塞过来的那包糖确实派上了用场，这群小崽子见到五颜六色的糖果，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晨晨看起来人缘不错，在他发出惊喜的感叹后，其他小孩儿也一个接一个地围过来。

一包糖的分量不少，每个人拿两颗都绰绰有余，江之聆撕了包装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低头问晨晨这里相关的更多事。

主要是和明乔相关的，毕竟小姑娘从他进来到现在，除了刚开始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其余时刻一直保持看着窗外的姿势。

小孩还是很好套话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地一凑活，江之聆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们确实有点害怕明乔。

并不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见到她的时候本能地有点不愿意去亲近。她和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样，不怎么哭也不怎么闹，情绪总是淡淡的，身上有一种不像这个年纪、不像这个人的感觉。

之前他们有试着去和明乔打招呼，但她总是不怎么说话，只是用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们，比起参与者，更像是一种旁观者，目光总从很远的地方来。久而久之，其他小孩就不敢去找她，也不敢去看她了。

江之聆在中央基地的时候常见到这样的小孩，病毒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广，也有越来越多的孩童失去了父母亲人，独自被留在看似安全的伊甸园内，也会不可避免的感到孤单和害怕。

不过明乔还是有些不同。

“行吧，你们该玩啥就玩啥吧，有事再来叫我。”江之聆随口打发了围着他的一群小孩，捏着手上剩下的几颗糖，抬脚往窗边走去。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明乔转过头，目光从窗外收回室内。

江之聆停在了两步之外。

他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开口：“明乔？”

明乔乌漆漆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江之聆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理解那群小孩说的“害怕”是什么感觉，这种眼神不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儿童会有的，不会让人想到朝气、活力这类积极向上的含义，反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她白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被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不免会有些心理发毛，江之聆注意到她两只手腕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还没等江之聆想起眼熟什么，明乔的表情就动了动，她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整个五官都皱起来，又很快就恢复平静。

“你身上的味道和我很像。”

明乔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带着童声的稚嫩。

“味道？”江之聆下意识嗅了嗅自己的衣角，只有淡淡的皂香。

明乔的眼睛仍盯着他：“你闻不到的，只有我能闻得到。”

她说着松了松表情，看起来有点疑惑：“不过为什么呢？”

江之聆在她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里是一处下嵌式的坐台，明乔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江之聆曲着一条腿往后靠了靠，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

“这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你能闻到？”江之聆问她。

明乔却托着下巴看着他：“你相信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江之聆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道：“信。”

“我的爸爸妈妈就不信，明明是他们带我去的，”明乔的声音又恢复成之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只有爷爷相信，现在还有你。”

江之聆撩起眼皮：“带你去哪里？”

明乔伸出两只手。

这个季节他们还没穿上长袖，明乔的两只胳膊都缠着绷带，从手腕一直裹到了上臂，她在江之聆的注视下平静地拆掉了一边的绷带。

露出一只青紫的胳膊。

江之聆的脸色陡然一变。

明乔的整只手臂，尤其是手肘内侧的皮肤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在一片青紫色之下还能看见藏不住的针孔，这些痕迹同时出现在一只稚嫩的胳膊上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这不是殴打的掐痕，而是长期使用医疗器械留下的痕迹。

而在一处泛紫的皮肤下，有一处很小的红色星型烫痕。

这个位置的伤口，不会有人比江之聆更加熟悉。

因为他的手上也有同样的伤口，只是时间太久，皮肤上只剩下一片极淡的痕迹，像被磕碰后藏在淤青下的印子。

段梨说明乔的父母是中央基地的外派人员，他们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姑娘跑这么远，而不是把她安置在中央基地？

中部避难所的人数在一天天减少，外层的防护也在逐渐减弱，他们作为科研人员，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又有什么研究价值？

前几天的异变种群入侵中部避难所，让这里超过半数的人死亡，明乔一家只有她活了下来，她真的只是意外的幸运吗？

又或者说，他们在研究什么，中央基地在准备什么，明乔又经历了什么。

江之聆只对最后一个问题有大概的答案。

想到中央基地的研究，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

明乔收回胳膊，乌黑的眼珠一转不转。

江之聆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乔想了很久，似乎这对她来说是个很难的问题，最后轻轻扯了扯嘴角，只是她上半张脸没动，让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诡异。

“我不记得啦，”明乔说，“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就是这样。”

江之聆从她的胳膊上移开目光，他捡起掉在一旁的绷带，明乔看懂了他的意图，伸出那只青痕遍布的胳膊。

白色的绷带很干净，看起来只是专门为了遮挡痕迹不要吓到旁人，不过就算不挡看起来也没什么人敢靠近明乔。

江之聆的动作很熟练，三两下就把绷带缠好了，还给小姑娘打了个漂亮的结。

她身上的疑问太多，又好像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江之聆问了两句也没得出更多的信息。

明乔咬着那颗没什么味道的糖，含含糊糊地说：“哥哥，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味道和我一样的人。”

对了，味道。

江之聆先前说的相信倒不是哄她的假话，但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闻到常人闻不到的味道来分辨一些事。

毫无疑问，明乔是特殊的，不然她不会出现在这里。

千方百计想让江之聆来这的是贺传声，段梨也说有什么事可以问他，或许跟他聊完才能知道更多。

但是江之聆转了一圈，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没有贺传声的通讯号。

江之聆对明乔黑到几乎不透光的眼睛看了半天，最后摁响了墙上的红色按钮。

*

许又今上楼的时候，江之聆正靠在窗边看一张照片。

那是明乔一直放在身上的全家福，照片里是四个人，一对不苟言笑的夫妻，一位抱着孙女的老人。

许又今伸出瘦长好看的手指，在玻璃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江之聆才从那张照片上收回目光。

在见到陌生人走到这边后，明乔悄悄往外挪了一步，咕哝着：“他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江之聆很随意地搭了一句：“是什么样？”

明乔想了想：“很难过，但不伤心。”

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形容，虽然完全没搞懂前因后果，许又今还是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许又今问：“找我有什么事？”

“哦，”江之聆伸出一只手，“找你借下通讯器，有事要问贺少校。”

许又今递出去的动作顿了下：“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江之聆冷笑一声：“小姑娘的来历有点问题，问问他中央基地到底想搞什么。”

这态度很奇怪，许又今微皱起眉，他在通讯器里找到贺传声的联系方式递过去，看见江之聆毫不犹豫地拨了通讯过去。

随后是漫长的忙音。

贺传声或许是忙到没听见，许又今靠在墙边，他的声调总是淡的，让人听着很安心，他自觉这件事可能也有他的关系，又开口问。

“到底怎么了？”

江之聆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关于明乔可疑之处的猜测，略去了他自己相关的那部分，低头又一次在自动挂断后拨去通讯。

这一次，对面终于接通了。

贺传声那边很吵，听着像是在特别热闹的地方，江之聆扣着通讯器，嗓音凉丝丝的：“我是江之聆。”

对面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呦，居然是江老师，不过这个通讯号怎么是……算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我们应该抽空聊聊，”江之聆说，“关于明乔的事。”

这次贺传声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最后他的声音顺着电流传来：“好吧，不过我现在有点忙，明天吧，就在阅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