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天。
天气非常好,流云浅淡、晴空碧蓝。金色的阳光在大地上浮沉,温暖又平静。
迎面而来的风中没有夏季末尾让人心烦意乱的燥意,昨日的阴翳一扫而空,大雨没有落下,空气中却充满了安宁而湿润的味道。
窗外甚至能听到车鸣的喧嚣,仿佛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人们不用在废墟中挣扎求生,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这是江之聆离开中央基地后见到的最好的天气,他难得在醒来的时候没感觉到头痛。
但他还是有点没睡醒,一只手撑着半落下的车窗,暖热的风从他的袖口飞速穿过,摩挲着裸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
坐在另一侧的许又今轻轻咳嗽起来。
江之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你也太弱不禁风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把窗户放上去了一些,许又今的脸色是一如既往病态的苍白,闻言却笑了笑,认同道:“是啊。”
态度太好,让江之聆说不出话来。
坐在中间的明乔睁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前窗玻璃外的风景,钢筋水泥的建筑和街道两边的树木悄然略过,她歪着脑袋,在听见许又今的咳嗽声时转过头。
许又今觉得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
然后他听见明乔说:“哥哥,难过的味道变多了。”
许又今愣了一下,他依旧没听懂明乔说的是很么意思,但还是很温柔地对她笑笑:“嗯,很快就会好的。”
明乔眨了眨眼没说话。
江之聆说:“我怀疑是那场重启后的实验带来的后遗症。”
他们还不知道明乔经历了什么,也许那所谓的“改造”并不是全然失败的,明乔身上说不定表现出了一些普通人没有的特质。
所以她才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许又今转过头,日光透过车窗照进车里,他浅棕色的眼睛里也折射出漂亮的光线。江之聆没有回头,却莫名能感受到带着温度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按你的说法,你的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吗?”许又今问。
江之聆默然了一瞬:“没有,谁知道呢。”
当话题扯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江之聆总是在第一时间选择回避。
穿行过几个街区,能看见的活人就越来越少了,中部避难所还没从先前的重创中缓过气来,许多人在准备着往中央基地逃命,人数只会一天天地减少。
许又今将中部避难所的地图链接到了车内,他们行驶在狭小的安全范围内,和跨江大桥隔着不远的距离,最终停留在一片江滩。
几辆车堆破烂似的堵在路口,把前往江边的唯一一条能通车辆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车外安静得只有风声,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里就是贺少校说的目前在安全范围内最远的江滩,”许又今抬手挡了一下直射的阳光,神情有些怅然,“居然变成这样了。”
江之聆观察了一分钟,确认没有创开挡路的那堆破铁开下去的机会,便关闭了车内的智能系统,顺手放下了预警装置,道:“那就下车吧。”
车外吹来的风要比路上感受到的热一些,江之聆往四周看了一圈,除了三三两两的车辆,居然没见到很显眼的尸体。
大概这里在灾变降临后就成了一处人烟稀少的空地,很少有人经过,也很少有人在此逗留,久而久之就被世界遗忘了。
明乔早早也从车上下来了,她插着兜站在一边,黑沉沉的眼睛望向那片空地,小声惊呼了一句:“哇。”
草地上开辟出横七竖八的狭窄小路,还留着前人途径的脚印,长久没被打理过的杂草长得很高,在生物异变下摸起来却并不柔软,而是硬邦邦的。
阳光照在一片青翠的绿地上泛着明亮的光泽,如果这片草地被铺出规整的形状,完全可以想象在这座城市还热闹的时候,每到草长莺飞的季节或是周末节庆的假日,就会有人拖家带口地来这进行野餐之类的活动。
在他们身后,是江水年复一年拍岸而过。
江之聆收回目光,在许又今下车后锁住了车门。阳光有些晃眼,他就在日色下半眯起眼睛,说:“你是来郊游的?”
他指的是许又今的背包,这人走到哪都不忘带上。
“对啊,”许又今笑起来,他单肩挎着那只包,另一边手上还端着相机。
日光照在他脸上白得反光,如果不是背后草地张牙舞爪得像要扎人,乍一看确实像在某个没课的午后溜出来散步的学生。
江之聆:“……”
和前些日子郊外的湖畔不一样,这片绿地开阔而平坦,人行道淹没在草地尽头,江水近岸的声音听得很清晰,被闲置的几艘轮渡就停靠在边上。废弃的白色灯塔站在江边,稀疏的树林在风中轻快地回响。
更远的地方,可以依稀辨认出跨江大桥模糊的轮廓。
在明乔的记忆里,她已经很久没有闻到阳光夹杂着水汽的味道了。她总觉得自己在消毒水里泡了很久,需要很认真的回想,才能把一片刺目的白从脑海中赶走。
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随风舞动的草叶。
江之聆跟在她身后,沿着那条长久无人问津的小路走下去。
许又今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失策了,原来花还没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旁边,现在的气温不算低,江之聆只穿了一件单衣,这条路太窄,旁边的草地踩到又硌脚,并肩往前的时候,总免不了似有若无地碰到对方的手臂。
许又今的体温偏低,哪怕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受出来。
江之聆想起自己昨天随口问出的话,抿了下嘴唇,看起来很自然地说:“嗯,如果真开了贺传声就能给中央基地打报告了。”
“为什么?”
“庆祝科研界又冉冉升起一颗新星。”
许又今偏过头笑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爱笑,江之聆心想。
好像全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他看来都是有趣的。
明乔在前面走的很快,有时候她会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确认两个人还跟在她后面,江之聆就曲起两根手指跟她打招呼,动作散漫,明乔就会放心地把目光挪回去。
许又今低头调着相机的参数,玩笑似的说:“其实你还是挺会带小孩的,怪不得会在候鸟临春。”
江之聆一脸不可思议。
这是他听到的旁人对他职业态度的唯一正向评价。
许又今大概是和社会脱节太久了吧,江之聆自认非常善良地照顾了他的状况,没把反驳的嘲讽脱口而出,只是情绪不明地地笑了声:“那小孩第一个不答应。”
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许又今侧头看了眼,林荫树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在他身上跳动着,他的声音混在拂风热气里,听起来又轻又慢。
“看起来不像……不是说你有个妹妹吗?”
江之聆眼睫微动。
他斟酌了一下该如何表述,最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嗯,我和她关系一般,感情也说不上太好,小时候相处多一点,后来就没怎么联系了。”
许又今垂下眼睛,若有所思:“那怪不得贺少校说的时候那么惊讶。”
一想到贺传声的那句男朋友,江之聆的表情就变得很麻木。
这何止是惊讶,简直能说得上是惊吓了。
虽然说着和妹妹关系一般,实际上他们的幼年说得上是相依为命,只是到近几年因为一些原因才少了联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江之聆觉得自己还是相当了解的。
“难说,”江之聆在脑海中把妹妹和贺传声的脸摆在一起又分开,冷笑了声说,“虽然我一般情况下不关心他的感情生活,据我所知追她的人好像也不少,但她不怎么跟人谈真心,找她的十个人里有八个人败兴而归。”
许又今的目光又从相机屏幕上挪到江之聆漠然的侧脸,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可以想象。”
江之聆一噎,顿了几秒才继续道:“虽然不知道贺传声说的是真假,不过也很奇怪,她以前只玩暧昧,很少确定关系,至少我知道的没有。”
“这么不负责任啊。”许又今的尾音轻飘飘,半是玩笑半是逗弄。
这语气说的肯定不是他妹妹,但是要对着江之聆,许又今的表情看起来又有点太镇定了。
江之聆的余光往旁边扫了一眼,低声咕哝了一句。
许又今没听清:“什么?”
“嗯,我们家一脉相承就这样不负责任。”江之聆说。
许又今:“……”
太安静了,这条路上好像只剩下了他们,明乔走在前面,远远地只剩一个影子。
脚下的路终于开阔起来,只是长久没清扫,堆满了落叶和土迹。只有斑斓的碎金在摇晃。
许又今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说了你认识吗,”江之聆条件反射地嗤笑了声,然后才道:“江听,听见的听。”
许又今点点头,也没说是不是认识,只道:“聆听啊,好名字。”
江之聆挑起眉。
他已经忘记寓意是什么了,只记得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有人牵着他的手,也许是希望他能热切地聆听来自这个世界的声音。
随后许又今又不慌不忙地开口了:“那你为什么不叫江聆?”
江之聆:“……”
“谁知道呢,”他语气凉丝丝的,“这名字又不是我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