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就名字的问题谈论很久。
因为走在前面的明乔停下了脚步,回头朝他们望过来。
路的尽头是一小片稀疏的林子,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投下无数不规则的金色方块。
畸变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除此之外却安静得可怕,让这片林地显得生硬又诡谲。
隐藏在杂草泥地上的是一条破旧的铁轨,蜿蜒着通向拐角后,落叶堆满了轨道,只露出一点生锈的痕迹。
仿佛这是被全世界遗弃的一角。
“明乔想去看看吗?”
断断续续的铁轨不知道通往何方,明乔仰起脸,片刻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之聆踩上一地落叶,大概是被荒废太久了,这里的叶子堆得很厚,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阵热风吹过,叶子在空中轻巧地打了个圈。
明乔又已经哒哒哒地往前走了。
这条被荒废的铁轨很短,只像是被移植来的一小段,没走几步就到了尽头,深处是一段若隐若现的绿色车厢。
许又今没在第一时间走到前面,江之聆回头的时候,他正从相机前抬起目光。
“这里居然有节车厢?”
车身上的漆皮大面积地剥落,但还能看出原先是辆绿皮火车,处于一些不知名的原因,这节车厢被落在了这里,杂草丛生。
空气里是一股陈旧的铁锈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江之聆走近了才发现这节车厢很长,但后半部分几乎整个凹了进去,车身上落着干涸后的深红血迹。
“有人来过这里。”江之聆在外面绕了一圈,对那处血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许又今收起了相机,眉心很轻地皱起。
走到正面才能勉强分析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几具人类的白骨滚落在车厢下,还能看见未完全腐化的散落肢体。
那股血腥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但是比起这些已经死去的人,江之聆却对车身不自然的凹陷更疑惑。
依照那些斑驳的血迹的痕迹,这个巨大的坑应该是和这些尸骨于同一时期留下来的。
但是……
江之聆低头看了眼,车厢和铁轨的连接处只有轻微的错位,这节废弃的火车车厢已经停在这里很久了。
谁会在此莫名遭遇不测呢?
许又今伸出手,瘦长的手指在车身上轻轻敲了敲,剥落的漆皮发出清脆的声响。
“凹陷不规则,看起来像是大型猛兽撞击的痕迹。”许又今收回手,淡淡地说。
江之聆抬起头:“猛兽?”
这里曾经还是人口超过千万的大城市。
“不是传统认知上的野兽,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感染异变后的动物。”
听到这里时,江之聆顿了顿。
各种生物不同程度地异变是人口数量减少的重要原因,人工蛋白的使用和浓缩营养剂的推广也不能控制断崖式下跌的人数。
灾变发生后到中央基地建立前的那几个月,这片土地的惨烈程度说是合众地狱也不为过。
直到现在,人类避难所安全范围之外的地方依旧游荡着这些异变的生物。
“我记得……”
他话还没说完,车厢里就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齐齐转头,透过破碎的玻璃,江之聆喊了声:“明乔?”
早已损毁的门摇晃了两下,许又今跨上踏板,道:“上去看看。”
这节车厢实在是太旧了,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铁皮摩擦的尖锐声响。
车厢里的血腥味闻起来更浓了,碎玻璃在窗户边撒了一地,两边窄窄的座椅上的皮革也尽数开裂,露出里面布满灰尘的海绵。
天花板和窗户的连接处上写满了意义不明的涂鸦和喷溅的血迹,阳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早早晒干了一地泥泞。
桌面上残留着不知道哪个年代没收拾完的垃圾,一块巨大的铁皮掉在地上。
明乔站在那张桌子旁边,方才的声响就是她不小心弄掉了桌上的东西。
江之聆进车厢的时候没站稳,伸手扶了下墙,问:“怎么了?”
“没事,东西掉了。”
许又今已经在那块掉下来的铁皮前蹲下身,上面有一道明显的压折痕迹,看起来是从窗户顶上掉下来的。
明乔皱着一张小脸:“这里全都是难闻的味道。”
江之聆小心翼翼地绕开满地碎玻璃,这节车厢太小了,还有一大半被砸了个半穿,留下来的活动空间并不大。
他半是猜测地想着明乔说的“味道”,踩着嘎吱作响的旧地板往前走。
没走两步江之聆就停下了。
车厢凹进去的空间里也是一片浓稠猩红的血迹,一只白骨森森的手在他脚边,压在火车的座椅底下。
江之聆回头说:“这里也有尸体。”
而且看起来不少。
他没什么表情地后退了几步,继而端详起废弃车厢内部的装饰。
血迹从被挤压的部分开始,一直到门口也没结束。
凌乱而狰狞的涂鸦看起来年代也很久远了,能看清的部分不多,依稀只能辨认出“活下去”几个字。
“可能是曾经有人在这里避难,”许又今看着那堆垃圾分析道,“后来不幸遇上了异变的动物。”
江之聆顺着目光看过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来这里的人还不少。
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种不幸。
*
从小树林尽头那节废弃车厢离开的时候,明乔的肚子叫了一声。
难得的出门耗费了她不少力气,尽管他们没走几步。
许又今从包里拿出两个三明治,明乔左看右看,最后选择了挤着番茄酱的那个。
午后的阳光在热烈中带着一点慵懒的味道,他们在绿地上找了处相对平稳的地方坐下,头顶树荫如盖,放在安稳的社会,这里肯定是一处露营的好地方。
许又今把另一个三明治递过去。
江之聆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吃吧,我不饿。”
他是真的不想吃东西。
食欲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江之聆收回目光,淡淡地看着不远处起伏的江水。
“不想吃为什么要做?”许又今问他。
材料是昨天在生活区的超市买的,没条件做三菜一汤,江之聆又嫌做便当麻烦,最后挑了点简易食材做三明治。
食材是简单,但江之聆做的时候并不敷衍,他甚至特意用黄油把面包煎软了,以免到时候吃起来像在啃树皮。
江之聆对啃树皮也有经验,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以至于最后拿上的就是两份卖相不错的午餐。
当然和物种异变前的没法比,不过吃起来也算凑合。
明乔就吃得很开心。
江之聆曲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语气很随意:“做饭和吃饭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许又今:“?”
树影轻轻地晃动,江之聆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想一些久远的事。
“我小时候和奶奶住,她的院子里有一片花园,种着月桂树、黑加仑、树莓和一些其他果子,”江之聆说得很慢,“有时候她会叫一些人来野餐,我负责帮她准备吃的。”
许又今立时想起他车上挥之不去的浆果香。
“然后呢?”
江之聆看他一眼:“后来奶奶死了,我就没管过那片花园。”
许又今:“……”
对方显然没意识到这话差点聊不下去,他微弯下身,下巴抵在膝盖上,看起来又陷入了沉思。
但这是难得的表达欲,江之聆能多说几句话的机会太少了,许又今想了想问:“之后你就和你妹妹生活在一起?”
江之聆一愣,随后道:“嗯……差不多。”
“那为什么……”
许又今问到一半又收了口。
江之聆:“嗯?”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能一起长大的人是件很好的事,”许又今试探着问了句,“为什么不联系了呢?”
许又今觉得,从对贺传声的态度来看,至少江之聆还是在乎他妹妹的。
然而江之聆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不联系呢?
从数月前的那次争吵开始,江之聆再也没有去过研究院的白楼,偶尔遇到的共友还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最近不见他给江听送饭。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后来江之聆逐渐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他写满联系人的旧通讯器一直带在身上,自从离开中央基地后再没开过机。
“算了吧,”江之聆说,“已经这样了,没必要。”
反正……在他离开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回去。
许又今叹了口气。
半个三明治被递到眼前,江之聆皱着眉偏过脸。
许又今微垂着眼,浅棕色的眼睛藏在一片阴影下,在他看过来时弯起嘴角。
“怎么说也是你自己做的,尝一口吧,”许又今笑着说,“不吃也太可惜了。”
*
江之聆说明乔累了,这是那场实验的副作用,会让人对周围的事物很难提起兴趣。
许又今觉得他在瞎扯,因为小姑娘是最先吃完的,这会儿正托着脑袋坐在绿地边缘看风景。
空旷的草地上有一座高而破败的白塔,孤独地矗立在江边,大概是原先被废弃的灯塔。
江之聆坐在林荫下,大有除非异变者突袭不然不肯挪地的气势。
想到他刚来中部避难所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睡到昏天黑地的作息,许又今有理由怀疑其实走累了的是他本人。
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明乔别走太远,拿着相机去了不远处拍照。
江之聆很长的时间都是坐在那里发呆,偶尔听到许又今或者明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让他想到了很多年前尘封的回忆。
总是带着笑的老妇人,尚且年幼的江之聆和更加年幼的妹妹,花果飘香的小院子和一群已经模糊了面容的童年玩伴。
一切曾在他身边又早已离他远去的人和事。
他坚定地想要自由、不顾一切的奔赴和如今在某个瞬间莫名动摇的心。
距离并不算远,许又今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点模糊,他俯下身,温柔地询问:“明乔想要拍照吗。”
随后是绿地白塔下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
江之聆很少、很少去在意时间的流逝,当他从过分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的时候,拂面而过的风已经戴上了些许凉意。
许又今回到他身旁坐下。
江之聆问:“要等到日落吗?”
他们来中部避难所之前,是许又今说江北的晚霞很出名,他想来看看。
太阳周期性地升起又落下,即使世界末日也没能阻挡,江之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时不时特意去看的。
文明尽数走向末路后,时间好像也在失去它的意义。
废弃的角落里,白色的灯塔站在草地上,斑驳的墙面被光线染成金红色。
旧日的火车停驻在桥下,汹涌的水流拍打着江岸。
“我其实并不喜欢黄昏,也并不喜欢日落。”许又今说。
江之聆心口一跳:“那你说什么……”
“它给人的意象太悲伤了,总是让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仅剩不多的时间。”
许又今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微微仰起头,余晖落在侧颈好看的线条上,却并没有添上几分暖意。
他的声音飘在流动的静默的空气里,浅色的眼睛盛着明亮的、泛着金色的光线。
“我们坐在废墟上等待末日,却等来无数个更深的黄昏。”
许又今的声音很低,听起来稍纵即逝就会消失。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江之聆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
也许这样才是对的……虽然许又今总是笑着,但他更多的时间应当是痛苦的。
来自生理上。
“但是我喜欢追逐这样美丽又短暂的事物,”许又今说,“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可惜。”
江之聆没说话。
然后许又今又笑了一声:“这个世界真的很神奇吧。”
灯塔、草地、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