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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暴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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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中央基地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但除了刚上路的那一小段时间,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鸡飞狗跳。

江之聆的人生回忆录因此不得不进展缓慢。

没等他这种难得惆怅的情绪持续太久,空气里的奶油味就更浓了。

料理包里总喜欢加口味很重的调料,就算是奶味也香得过了头,许又今不确定江之聆是不是喜欢这种味道,因为他的库存乱七八糟,看起来很像超市扫货时把看着顺眼的全塞了进来。

许又今没能在储物层里找到更多的碗,干脆端着锅放到延升出来的桌板上,江之聆对着一锅还在冒气泡的奶油汤看了半晌,最后从头顶的柜子里摸出两个纸碗和两双一次性筷子。

许又今有点惊讶:“连这都有?”

江之聆:“懒得洗。”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挪到了那口锅上。

“行,等会我清理,”许又今在他对面坐下来,“清洁剂应该还够用?”

江之聆总觉得这段对话从哪里听起来怪怪的,但细想之下又没什么问题,索性不再去想,漫不经心道:“嗯,还够做大扫除。”

许又今笑起来:“好吧。”

平心而论,浓缩的奶油荞麦面味道相当一般,像几十年前口味猎奇的改良菜,有种奶酪被长期放置的厚重口感,中央基地的研发部门一定洋洋自得这些菜谱包罗万象,完全忽略了自然食材和人工制造的区别。

江之聆心不在焉地搅着自己碗里的奶油汤,他发现许又今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小心,连咀嚼也会花上很长时间,照这个速度一顿饭得吃上个把小时,实在是相当没有危机意识。

胃口算不上多好,江之聆不吃饭的理由一向很多,偶尔兴致来了想多吃点的情况才是少数,但今天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碗里的汤喝完了。

许又今贯彻食不言寝不语,咽下最后一口汤的时候,江之聆早就不知道靠着窗看了多久的雨。

比起刚起床那会儿,这场雨又有了减小的趋势。

耳边传来有人起身的动静,车内布局其实相当紧凑,许又今从侧柜里取出一块清洁剂丢进锅里等待泡发,又把横在前面的延伸桌板收了起来。

江之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有点太心安理得了。

但又转念一想,这车都是他的,搭上许又今只是顺带,让他干点活也没什么。

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吗,病人也得适当多动。

等他把为数不多需要清理的东西收拾好后,车内又陷入了沉默的安静,雨声淅沥而又绵长,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却始终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江之聆看起来在放空大脑发呆,但许又今很怀疑他下一秒又会睡过去。

想来闲着也是无事,他索性把放在包里许久没用的相册拿了出来,经过在中部避难所的短暂停留,空白页上也多出了几张新的照片。

“既然闲得无聊,不如来聊聊天?”许又今率先打破沉默。

江之聆微侧过头,他的眉心微皱,一副很不理解的模样,语气里也没什么情绪:“聊什么?”

许又今歪着头笑道:“随便啊,打发时间嘛。”

细密的雨丝顺着开了一点儿缝的车窗落在他撑着的手臂上,带着些许冰凉的触感,江之聆动了动,没有说话。

许又今看着窗外的天色:“反正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不如给你分享一下我的故事?说不定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见的人了。”

这下江之聆是真的转过身来了,只是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江之聆这辈子从来没有和谁进行过毫无意义的聊天,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大多数人看到他就失去了沟通的欲望,连江茗找他都会先想好几个借口。

他看了许又今片刻,对方的眼眸低垂,浅色的眼珠里盛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雨怎么还没停,是想再淹半边土地吗。江之聆错开视线,没什么目的的等待确实有点无聊了,他难得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随口道。

“行吧,你说。”

见他没什么明显抗拒就答应了,反倒让许又今愣了一下,稍许停顿后他才清了清嗓子,语速很慢:“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唔,大概得从二十多年前开始。”

江之聆没忍住:“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地说起。”

许又今很清脆地笑了声:“这还是留到睡前故事环节吧。”

江之聆:“……”

“这本相册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他是个风光摄影师,好像还挺出名的?不过我对他了解不多,因为他总是在外面采风,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只是每年都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寄几张照片,他零星几次来医院看我也是风尘仆仆的,第二天马上就会离开。”

相册翻到首页,看得出里面的照片确实有些年代感了,但是被装帧保存得很好,第一张是旷野上的将暗未暗的黄昏,群星闪烁。

“母亲也大差不差,她的工作太忙了,我见她助理的次数比她要多,一个满脑子实数据的工作狂和一个全身心投入大自然的旅行者,他们简直是在用实际告诉我,艺术家和科学家的爱情结局是何等的悲剧。我没见过他们一起出场的样子,有时候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结过婚,因为一般正常的家庭就算冷清,应该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其中一个人的踪迹。”

中央基地的研究院外墙是一片晃眼的白。

江之聆有时经过大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银色的检测仪器,会遇上那个面容锋利冷淡的女人,她总是穿着白大褂,听人讲话时偶尔点一下头。

许教授鲜少同别人聊起自己的私生活,包括伴侣和家庭,研究院里只有少数人知道她有个身患重病的孩子。像江之聆这种和她接触不多的更是一概不知,只知道她在研究院工作了很长时间,他从小到大每次和对方碰上,许教授都是那副样子。

从某种方面来说,许又今倒是被她保护得很好。

想到这,江之聆问:“你一直和许教授生活?”

“差不多吧,我名义上的监护人应该只有她一个,”许又今平静道,“我知道是因为她的关照,我才能在第一时间被转移到中央基地的医院里。”

对许又今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太好受的感觉。

“我毕竟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还有很多人,其实都只是想让我活着。能活着就很好了,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的想法倒是出奇的一致,所以他们找了很多办法。可惜这是小概率的遗传性疾病,目前的科学水平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给出的所有治疗方案都是无限期的拖延。”

他突然问:“江老师,像这种徒劳的努力,你觉得有意义吗?”

江之聆默了片刻,才说:“有吧。”

人真的能平静接受身边最亲密的人离去吗?

江之聆以前以为自己是会的,在他和妹妹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他早就忘记了很多人的样子,总是平静地看着他们走向终局。后来天灾降临,和妹妹的关系也吵崩了,看不见尽头的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这好像也没关系,一切都没有差别。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做梦会想到故人还在的那些年。

他的心像是拴着一根细绳挂在深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它摇摇欲坠,却又痛苦地迟迟未能落下。

很奇怪,他离开中央基地的初心明明是想找个地方了结。

但是他走得越远……却反而越不想就此停下了。

许又今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书页,闻言偏头溢出一声笑,相似的答案他在不同人身上听过很多遍,“我也觉得有,所以我配合了很多年,直到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中央基地建立后我就和我父亲失去了联系,我猜他可能不知道在哪个山里或者哪片无人区,他以前给我寄照片的时候,背后最常写的一句话是‘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这些地方看看’,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安慰,当时的我大概永远没有离开医院的机会。”

许又今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背后是一行潇洒的落语,时间是十年前的某一天。

“这是南珊群岛?”江之聆看着照片上色彩斑斓的大片珊瑚群。

著名的度假海岛、旅游胜地,也是一年前最先淹没的岛屿之一。

许又今点头:“是啊,这本相册里的好多地方我就算想看也已经不在了,现在再不去,我这辈子就真的看不成了。”

连绵起伏的群山、遮天蔽日的森林、水清沙白的群岛和极地璀璨的偏光,每一张的落款都是不同的日期和经纬度,洋洋洒洒持续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在等有朝一日能看见。

许又今以前就靠这些了解世界?

无论是他人的言语、照片还是影视书刊上的图像,都和亲眼所见千差万别。

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许又今也早就说过,但是再听到的时候,江之聆还是觉得心绪有点微妙。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想起在学校时,有位同事的亲属在野外执勤不幸遇难,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当时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安慰了一句,只有江之聆坐着没动,一个难得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对他说了句话。

“感恩、怜悯、悲伤或其他的感情,人会因他人的经历而感到内心触动,这是很正常的事。所以江之聆,你看起来太冷漠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生出一点别的情绪吗?”

他当时想,自己不就是因为冷漠才让人满意么。

“不是说要去看。”江之聆淡淡道。

“是啊,怕你反悔了嘛,”许又今轻眨了一下眼,“说得可怜一点好让人同情?”

江之聆:“……”

许又今说:“这么无聊的人生,说出去除了被可怜,好像没什么人愿意听。我也很少完整地说过,但是现在没什么人,只能麻烦你当一下听众了。”

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许又今的笑声总是很淡,像飘在风里,总让人觉得落不到实处。他的语气也总是很轻松,玩笑似的说:“这么讲自己的故事的场景好奇怪,感觉有点像口述临终回忆录。”

江之聆抬起眼:“不太吉利吧。”

“我不信这些,”许又今把玩着手里的一张照片,“眼下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只在乎怎么过完每一天。”

“以及……”做点好人好事。

最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希望不要是自己自作多情。

江之聆半天没听到下文,随口问:“以及什么?”

“没什么。礼尚往来,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你讲故事了?”

江之聆:“?”

江之聆:“我什么时候说过。”

“不是江湖规矩?”许又今看起来真的很认真,他坐得离江之聆更近了点,甚至能闻到浅淡的味道,“有来有往。”

谁跟你江湖规矩。

“我不。”江之聆偏开脸。

他感觉许又今有点失望,这是江之聆第二次拒绝探讨,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岔开话题:“雨停了。”

延续了一天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动静。

太阳还是没有出来,厚厚的云层遮盖着天空像浸了沾水的墨,依旧是浓郁的灰。空气里又闷又燥,江之聆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太舒服。

往日里这种天气,他根本不会坐着超过五分钟。

他想顺势出去看看,起身推门的时候动静有点大,那本相册有一半放在他腿上,被这个动作带着差点掀飞,顺势飞出一张没夹好的照片。

江之聆目光一顿。

照片上的人和场景都有点眼熟。

一片青葱的绿色里露出半辆废弃生锈的火车,小女孩抬着脚走在前面,江之聆微微回头的侧脸就在画面的正中间。

之前江之聆还想说许又今天天揣着个相机不知道拍了些什么,没见他找什么模特,拍风景的时候也很随意。

其实许又今只是单纯地记录身边的事,然后夹在他最重要的相册里。

江之聆眸光一动,声音没什么情绪:“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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