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给江之聆的第一印象是安静。
荒僻无人的群山深处,暴雨让前方的可见度变得非常低,一切都被灰色的白雾笼罩了。
行车导航早就失灵,因大风而倾倒的建筑阻拦了上高速的必经之路,便只能沿着乡镇中的小路往前,谁也预料不到雨幕后面是什么样的景象。
有时会险些撞上障碍物,信号灯和电线杆横七竖八地躺在马路中央,尚且能看见路时就给人添堵,在大雨下行路就更麻烦了。
总之在不知道走了多久,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雨才终于变小了,道路尽头也从县镇建筑逐渐变成了一片废田乡野。
这片区域原本就有着众多山头,若走得再远一些,就能进入曾因峰林景观而举世闻名的地界。
他们误打误撞地沿荒路来到了某一处山间,因为道路狭窄、难以回头,雨又一直没停,一路往前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山脚深处。
入眼是茫茫一片黑绿色,能看清的只有眼下的路。
以此行进了又不知道多久,就在江之聆觉得天很快就要黑了的时候,前方的光景却倏然开阔起来。
那是坐落在大山深处的一个村庄,一幢幢灰色的尖顶房散落在田间各处,像布料上点缀的装饰纹样。
太过安静也太过祥和,没有血流如注,没有断壁残垣,仿佛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事与这里毫无关系,整个村子没受到任何影响。
古朴中带着点陈旧的味道。
江之聆意外于所见的景象,更意外于这个村子里居然是有人居住的。
和他一样活的人类。
在听完他目前的困惑后,对方甚至热情的答应了暂时留居的请求,并帮助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
之前身边有人志怪小说看多了,他一开始对这里同样抱有戒备。
直到洛一淼最后说了那句话。
江之聆在进屋时环视了一圈,房子很旧,看起来是个多年前的农村自建房,屋顶一直在漏水,砸在水桶上,响得在哪儿都能听到。
这房子看起来是把两间屋子打通了,所以面积不小,其中一半明显有居住的痕迹,安排给他们的另一间则冷清很多。
在程让忙忙碌碌跑了两趟给他们拿了点生活用品,并且告知如果想要洗漱的话旁边就是盥洗室,江之聆觉得就算这村子有鬼也无所谓了。
他靠在门边问程让这是什么地方,少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缘溪村就是缘溪村,一直叫这个名字,一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死了很多人,水姐说外面发生了很多变化,国家和城市都不复存在了,我们就再也没离开过。”
程让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不是逃难来的吗,像你这样的人也来过一些,有些是因为逃难,有些是说什么……野外巡查任务?有些人留下来了,也有些人走了,就是这样。”
“你们不用担心有危险,有水姐在呢,没有她的话我们全村可能都捱不过这一年。”
他的解释没什么大问题,江之聆便点头揭过。
这大概真的只是一个万幸没受太大影响的小村庄,因地处深山而早已被人遗忘,在灾难降临后这里的人们便一直蜷缩在这里。
而洛一淼看起来是这个村子里有点话语权的人,并且对这个村子相当重要。
江之聆觉得她和村里的人有些不一样,虽然他到现在只见过洛一淼和程让,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程让的外貌和言行都像是土生土长的山村少年,洛一淼……她至少在外面待过很长时间。
不过江之聆毕竟是外来之客,对他们的过往并不感兴趣,在程让离开之后,他又去许又今的房间里看了一眼。
他发烧的反应比刚被发现时还要严重,一直到被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床铺上,一切行进都平稳下来,才又沉沉地睡过去。
程让拿过来的被子很厚,一看就是冬天盖的,比江之聆车上的午睡薄毯要保暖得多。
在许又今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意识到对方一时半会儿估计是醒不过来,江之聆皱了皱眉,发现有雨水顺着方才打开通风后没关紧的窗户飘进来,洇湿了半边窗框。
江之聆正打算过去关上窗,身后的门就被敲了敲,随即“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昏暗的灯光顺着门缝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条金色的线。
“你在这啊。”洛一淼手里抱着个盒子探出头来,把门推开了一些。
江之聆微微颔首:“有什么事吗?”
“没,我刚闲下来,想说这里正好还有些医疗用品,问问你们还需不需要?”
她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盒子,看着上面画的红十字,江之聆动了动嘴唇。
“应该需要量个体温。”
“行。”
洛一淼表示没问题。
她的动作和性格一样利落,为了方面翻找顺便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药盒里的工具看起来不少,洛一淼甩了甩,翻出一根最原始的水银温度计。
自从智能医疗器械普及后,江之聆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玩意儿了。
洛一淼说:“条件有限,将就用吧。”
等待结果需要一段时间,洛一淼又取出听诊器,一边观察着什么,一边问:“有什么基础疾病吗?”
江之聆顿了两秒,才说:“有。”
“哪种类型的?”
江之聆想了想,有点犹豫:“应该是遗传性心脏病?”
“应该?”洛一淼觉得有些奇怪,但她也没再问,而是对着刚抽出来的温度计皱起了眉,“39.1,有点严重啊。”
猜到了。
许又今烫成那个样子,温度就不可能低。
江之聆正想说什么,就见洛一淼把温度计用棉球擦了擦:“之前吃过药吗?”
“早上吃了退烧药,但是好像没什么效果。”
江之聆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许又今在半昏迷的状态下睡相依旧很安分,光从表情实在看不出来他难不难受。
“医生……”
洛一淼浑身抖了抖:“别这么叫,我不是医生。”
“不是?”江之聆有些意外,毕竟洛一淼的架势看起来很专业,准备的工具也相当周全,先入为主地给他一种相当有经验的感觉。
洛一淼轻描淡写一点头:“只是之前身边有认识的人是,我耳濡目染久了也就算个半吊子。”
她熟练地挂上听诊器,完全看不出来半吊子的样子。
不过她既然这么说了,江之聆猜测也许是如程让所说,在这一年里其实缘溪村也并不安宁,能保持现在的状态,洛一淼为此付出了很多。
就算实践经验丰富,洛一淼到底也不是医学专业出身,不能通过简单的听诊诊断出具体的病因,因此她放下手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茫然。
江之聆注意到她的表情:“怎么了?”
“嘶,我果然不是专业的,”她叹了口气,“具体的病症确实不好判断,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应该算不上太好,心律和心音都很奇怪啊。”
她说着,又低声咕哝了一句。
江之聆没有听清,闻言只是若有所思望着许又今的侧脸。
“但是没有感染的迹象,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但应该不是什么病毒异变。只是在心脏疾病的基础上有点麻烦,我估计就是体质太差适应不了天气变化才发的烧。”
洛一淼说完又看着江之聆,神情有些严肃:“你们怎么回事,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要出野外?”
她大概以为他们和先前曾经过缘溪村的某一批来自中央基地的救援队一样,为了某些任务才来到这里。
江之聆觉得实话和她说有些不太妥当,思索片刻后道:“不是任务,是去找人的。”
洛一淼挑起眉:“找人?”
说是找人,但听起来很像找死。
毕竟这世道还敢在外面晃悠的,连洛一淼也敬佩是个狠人。
江之聆略有纠结。
他并不确定许又今是否想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但是在中部避难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病情一向不避讳,在他看来也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毕竟不解释的话他们的动机看起来确实很奇怪,只要不说得详尽具体就好。
因此江之聆便道:“找他多年没见的父亲。”
这也不算撒谎,江之聆心想。
洛一淼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哦~”
江之聆:“?”
“没事,”洛一淼笑眯眯地摆手,“那你们接下来要往什么地方去?”
如果没有许又今突如其来地发烧,他们应该是已经上路了的。
按照原计划,这会儿可能正行驶在前往西南方向的某条山道上。
江之聆说:“西南避难所吧,或者经过那个方向的一些城市。”
洛一淼脸上的笑却在听到某个词的时候顿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声音很低地感叹了一声:“山城啊。”
“嗯?”
她轻笑了声:“没什么,你说你们从中央基地来,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江之聆言简意赅:“非常不好。”
他简单陈述了一部分关于中部避难所的事,隐去了明乔相关的过程,只保留了结果和结论,即病毒正在逐渐完成进化,异变正以恐怖的速度加剧,各地避难所正在逐步沦陷。
听完他的描述,洛一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那看来我们村还挺幸运。”
江之聆没有对此发表看法。
“时间不早了,就不打扰病人休息。我打算去做点吃的,你要一起吗?”洛一淼从凳子上起身,转头随口问了一句。
程让刚才准备的汤只是给他们暖和身子,飘着的几片菜叶子实在没有什么饱腹的效果,江之聆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居然久违地感到了有点饿。
洛一淼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药箱,为了方便后续观察,她直接把它搁在了许又今的床头柜上。如果说之前她对江之聆也有些戒备的话,在简短的谈话后可以说是放下了不少。
左右待着也没什么事做,江之聆欣然接受了。
洛一淼说是做点吃的,就真的只是一点,她家的厨房几乎全是粗粮,虽然工具不少,但平日里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对付两口完事。
和江之聆的区别大概就是,不想吃的时候他是真不吃,而洛一淼会强行让自己吃。
在洛一淼打算撒把看不出长什么样的野菜下面条的时候,江之聆终于开了口:“要不我来试试?”
洛一淼看起来很惊讶:“哟,你居然会做饭?”
江之聆:“……”
这就是以貌取人的刻板印象。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洛一淼笑道。
江之聆直觉这句话有点危险,抿着唇开火不作声,这里的材料虽然原始了些,见惯了中央基地生产的人工罐头,江之聆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传统的食材了。
乐得清闲的洛一淼顺手把碗刷了,她还是觉得江之聆有点眼熟,像是那种曾经短暂见过面的熟悉感,但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她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了。
“你们是之前决定好一起去找人还是怎么,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点?”
锅里的开水在咕嘟嘟冒泡,江之聆说:“意外偶遇。”
洛一淼挑了下眉:“那还挺稀奇,我以为你们之前关系就很好。”
像是有些不明白她话中的主语,江之聆转过头确认。
“谁?”
洛一淼指了指楼上。
江之聆转回脑袋,语气平淡:“没有。”
“喔?我看你还挺关照他的,”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一般人可不会带着个拖油瓶上路。”
江之聆皱了下眉。
他脸上的情绪总是很淡,一瞬间的变化便看着很明显,对他有点熟悉的人大概会在此刻大惊小怪一声,再嚷嚷着“江之聆原来你也是会不高兴的”之类的话。
这对他本人来说同样很奇怪。
江之聆平静道:“你误会了。我们其实认识也没多久。”
听到他这么说,洛一淼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
窗外,雨滴顺着屋檐滑落下来,天色渐渐昏暗,和锅中氤氲的雾气模糊成一块,洛一淼收回了目光:“行吧,那今晚好好休息,说不定雨停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