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位,准备——开始投射。”
库斐闭紧了眼睛,剧烈的晃动之后便是将近十个G的加速度,她被紧紧捆在投射舱的墙壁上,好像高楼上被扔出去的鸡蛋,心脏里的血液全都不受控制地冲向大脑。
年年都有因为这种直接从外太空投射到星球上的登陆方式死去的士兵,据说军队一直保留着这项死亡指标。
死亡指标,好冷酷的说法。
库斐想她应该没有那么倒霉,就像千千万万个有过同样经历的士兵那样。
速度到达平衡点。
投射舱的外壳一层层燃烧着剥落,据说帝国早期还有开降落伞的步骤,但现在这段旅程的后半截会由反重力场接手。
反向的十个G加速度。
投射舱慢下来。
如果此时库斐在投射舱外面,就会看到太空中精准投放下连着线的“鸡蛋”——那些丝线起到制导的作用,然后在陆地上张开的巨大反重力场上方慢下来,“鸡蛋”们如同落在跳床上,滑稽地上下弹动几下。
反重力场消散,丝线悠悠断开,投射舱也完全解体,库斐松了松在外骨骼中血流不畅的手指,打开自己身上的微型反重力场,完成最后的减速和降落。
然后她就听到“吧嗒”的声音。
库斐汗毛全都在一瞬间竖起来,她端起灵能枪寻找敌人,突然想起叶英的话:“吧嗒是开枪的声音,咻是子弹飞过的声音;如果只有吧嗒没有咻声,就说明敌人没有对着你开枪,不要着急反击,那样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不要去找你们之前的小组组员了!就近寻找掩体!和身边的随便三个人编成一个战斗小组!相邻的三个小组按三角形列队!机枪手到最前面去!”
灵能通讯频道里传来叶英骂骂咧咧的怒吼,她早就眼疾手快地接通了基地的求救频道。
“我去他大爷的,这是片空地!别找掩体了!趴下!先分组,然后就地挖散兵坑!”
库斐趴在地上,外骨骼上迅速弹出两只机械手,开始往松软的地下挖掘。
“不用挖了,是友军。”通用频道里传来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帝国特色生物科技扑翼机带着轰鸣从天而降,只穿了一件单衣带着墨镜的军官就这样翻身从半空中坠下来,她的腿部外骨骼硬生生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小而浅的坑。
“游骑兵反应还是蛮快的嘛。我可不希望和一群会拖后腿的同事一起上战场。”
军官并起双指对他们敬了个礼,库斐这才发现,这个皮肤古铜的女人耳朵上有不止一个被灵能子弹穿透的缺口,她的脖子上纹满了不知名的图腾,在摩迦罗星毒辣的阳光下一笑就露出一口锋利的银牙。
她站在摩迦罗常见的沙质土地上,像一头凶猛的狼王。
她挥挥手,就有几十个同样在脖颈上有纹身的士兵从沙丘后默默蹿出,犹如群狼环绕在首领的左右。
游骑兵阵地里也传来“吧嗒”一声,然后“咻”地穿过两群人。
士兵们一下子把那个军官团团围住,这是一个帝国军队里极其罕见的用肉身掩护重要人物的举动,带着浓郁的人身依附色彩。
叶英没好气地说:“看起来友军反应速度一般般。”
军官望着不远处子弹打出的小坑抚掌大笑。
“用刀枪报答刀枪,用美酒报答美酒。各开一枪,我们的小冲突已经像太阳照在雪地上一样消融了。新来的朋友们,回到基地里我们会用美酒好好招待你们的。”
叶英蹲在立式射击坑里,特地把通讯器摘了和代文咬耳朵:“她说话怎么一股烤肉味儿?”
军官的耳朵动了动,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我喜欢幽默的朋友。盘曼安,帝国喀戎军团百夫长。我们也在营地里准备了秀斯烤肉,朋友们吃肉有力气,过几天我们可以在战场上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的后背。”
不是吧,这姐们儿耳朵咋这么灵,这编制也够奇怪的。
代文对她比了个口型:“喀戎。”
叶英想起来了,喀戎星系是帝国的边缘星系,到那里的亚空间航道极度不稳定,以至于根本没办法定期派遣税务官,帝国皇帝只能和喀戎星系大大小小的部落领袖签署雇佣兵合约,而以这种方式代替税收。
“行吧,比起刚刚你们的戏弄,我还是觉得军务处对士兵的草率运输更让人生气一点,跟拉屎似的把我们从太空中拉出来就完事了。”叶英双手一撑,也从散兵坑里爬出来,“叶英,帝国506军团游骑兵连步兵少尉。”
叶英伸手打算礼貌客套一下,但盘曼安根本不知道握手礼为何物,一下子把灰头土脸的叶英揽到怀里,相当热情地捶了她胸口一拳。
“咳,姐们儿真有劲儿。”她隔着外骨骼都锤得叶英一震,“空降的时候往地上锤一拳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开反重力场,主打一个朴实无华的硬着陆。姐们儿来这儿的时候也是被扔下来的?”
盘曼安被叶英夸得肉眼可见的开心:“是的嘛,只有【钛军刀】这一支部队是多级飞船运输到基地的,那种运输方式贵,他们是帝国的宝贝疙瘩。”
她想了想又说:“我看我们也不比他们差的嘛。”
“舍不得还让我们来干嘛?军务处那群既蠢又坏的东西拉出去随机隔一人枪毙一个,都有漏网的。”
“步兵是军队的靴子,无论火力和电子战有多少优势,在这双靴子走过之前,都无法真正的占领土地。”
叶英及时捧场:“姐们儿有战略眼光,我看你也不比【钛军刀】差。”
盘曼安搂着叶英往前走,一直上了扑翼机还能听到她高兴的笑声。
游骑兵也跟着他们进入军事基地,这座不大的营地建在巢都城市外面,尽管四周都是沙漠,营地里依然按时供应着食物工厂培育出来的新鲜蔬菜和肉类。
一顿饱餐之后,游骑兵和喀戎军团的距离迅速拉近,虽然双方生活习性截然不同,但同样靠自己劳动为生的人们对彼此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吃饱喝足后叶英溜达着溜达着就拐进了代文的帐篷里。
“怎么样?今天遇到的喀戎人?”
“我不喜欢他们。”
“啊?还好吧,我感觉他们也没什么心眼儿。”
“喀戎星系的人尊奉的是拳头大就有硬道理,他们对朋友固然热情,但对敌人却太过残暴了。······很多喀戎人干脆去当流盗,农业星球的人们一收完粮食就被他们抢走,帝国收不上来什一税,也管不了喀戎人,但对付定居在自己领土上的臣民一抓一个准。农民辛辛苦苦耕作一年,却要被关进行星监狱里或者干脆去服役,这样的日子太苦了。”
“老代,”叶英躺在军士长的床上扭头郑重地对她说,“不要因为对一个群体的好印象就相信这个群体里的每一个个体,也不要因为对另一个群体的坏印象就拒绝这个群体中某个人的帮助。”
“何况,如果能轻轻松松活下去,谁愿意千里迢迢去当流盗呢?农民苦,喀戎人也苦,那些躺在他们苦难上享福的人才应该是他们共同的仇恨对象。”
更别提这里还有一个苦中苦出身的曾经巢都底层贫民,叶英觉得,巢都世界为了给帝国源源不断提供人力无限压缩贫民的生存空间,和喀戎人一个麻木一个残暴,一个出帮派一个出流盗,一个产人矿一个交血税,还是大哥别笑二哥。
于此同时,军营旁边巢都城市的顶层灯火通明。
这座巢都城市的书记官刚刚饮下一杯加足了香料的烈酒,飘飘然躺在榻上。赤道凉爽的晚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她穿着一件城市里最常见的麻布长袍,趿着草编的拖鞋,袍角在风里起舞,犹如飞鸟翩跹的羽翼。
风里有鲜血的味道,那是下巢帮派械斗带来的;有机油味儿,那是中巢日夜开动的工厂气味;还有迷人的香料味道,那是顶巢的贵族和官员们在宴会上纸醉金迷的见证。
她认真地从风里嗅闻这座城市的吐息,恍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高处往低处落,从繁华飞到破败,从当下飞到远古。
人类文明,真是好长好长一段幻梦。
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虚无,走向无意义,走向一团一吹就散的迷雾。
书记官把手伸到香薰器上,轻轻搅动波光粼粼的香料烟气,幻想自己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投下一颗石子,或如流星划过历史天空,而非消无声息地生老病死。
家族覆灭后她游魂般在帝国飘荡,越看越觉得荒诞,离奇与黑色幽默。
这明明是一个已经统一了十几个千年的帝国,可却让人看不明白到底是谁的国家。下巢的贫民是一个国家,边境的蛮族是一个国家,农业世界工业世界的小市民是一个国家,帝都的贵族是一个国家。
这个国家如此割裂,以至于已经走到了必须再用一场把所有人都席卷进来的战争,才能重新融为一体的悬崖上。
战争,她也不怕战争,她从小苦读,四方游历,怕的只是成为历史上那些面目模糊的普通大众中面目模糊的无名氏。
犹如家族覆灭之时,像摩迦罗的沙地上的露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她又倒了一杯酒。
可能是有些醉了,腾起的香料把她裹住,像是时代的浪潮向她奔涌而来。
她明明身居果壳之中,却感觉自己像是无限宇宙之王。
“我怀惊世之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她拿银匙敲击着玻璃杯的边缘,放声高歌起来。
“日月多蹉跎,昼夜不得闲。
回首平生事,不堪为笑谈。
征人何在?万里星灿灿。
显贵何在?亭台虻滥滥。
皇帝何在?荒冢草蔓蔓。
如何翻云覆雨手?食得凤凰麒麟肝。
千秋一梦,今古虚诞。”
歌声渐渐低下去。
“平生所愿,唯于惊涛骇浪中弄潮耳。”
“在家做得好大事哇,”封爻毫无感情地鼓了鼓掌,“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