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之后,林枝扶马上从床上蹦了起来,跳在地上的时候直接跪了下去。
两条腿酸得不像是自己的。
林枝扶没忍住呻吟一声,像个八旬老太扶着腰缓了一会儿,缓过劲来,捡了地上乱糟糟的白衫胡乱往身上套,接着在梳妆台一通翻找,噼里啪啦地响。
弄好东西之后她翻窗逃走了。脚步十分凌乱虚浮,但她不能留下来。
太羞了!
要先躲一躲!
江折月藏在暗处看着林枝扶跑了,眼神也跟着暗下来。她思忖着现在能不能打得过林枝扶,结论是应该打不过。
不过,使使阴招应该是可以的。
抓住了,找个地方关起来便好了。
江折月原本想即刻追上去,想想又感觉不用着急,反正她一定找的到人。
江折月阴沉着脸,慢慢踱步,回到刚刚那个房间。一进房间,她就更是冷脸。
本来这里有个人说好会等着她的。
她抬手一掀,掀翻了屏风,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江折月走到里间,将新的那壶热茶放在桌子上的时候,看到茶杯下压着一张纸。
‘月儿,我有急事要往老苍山去一趟,你且在此处等我,不出一日,我定会回来接你。莫要打人,莫要砸人东西,莫要惹是生非,最要紧一点,切记莫要酒后乱性。切记切记。
——林枝扶’
江折月看着那张薄纸上有些凌乱的字迹,心情大好,慢慢勾起了嘴角。
担心她酒后乱性?
姐姐真是有趣。
她去将屏风扶了起来,又收拾了杂乱的房间,坐在妆台前梳理头发整理衣饰。
好一通整理,她觉得林枝扶应该没那么快回来,就脱了外衣,将自己蜷进被子里使劲嗅,然后滚了好几圈,嘿嘿笑了两声,兴高采烈地等人回来。
林枝扶上老苍山,走的还是那条小路。她一面走一面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轻薄了江折月。
江折月,一只狡猾的千年老妖,生得一副很能勾引人的相貌,又很能惹事。
林枝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很小很软的婴孩,被裹在襁褓里丢在路边。
那时候是一个冬天,正好下着毛毛细雨,又是晚上,空旷的街上昏暗一片,远处偶尔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林枝扶和刁高义、石为偷偷跑下老苍山,也不知道三个人要去干嘛,可能是去开小灶,可能是去逗猫钓鱼,也可能是去看什么灯会。
回去的时候林枝扶走在前边,把两个师兄远远甩在身后。她拿着个风车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
路边有一个醉酒大汉摇摇晃晃地走,林枝扶下意识绕着他。突然,一声巨大的响动,那大汉摔了一跤,接着,空旷的夜里响起一串小孩子的哭声。
林枝扶不由地停了下来,看向那大汉的方向,原来是一包什么东西放在地下,那大汉又醉得厉害,一时不慎,被绊倒了。
林枝扶去找那哭声的源头,发现就是那包绊倒醉酒大汉的东西,两只细细的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
那是一个婴儿。
那大汉狼狈倒地,爬起来的时候骂骂咧咧,两三步上前,抬起脚要去踩那婴儿。
那婴儿很小一团,若是被这么踩上一脚,怕是得当场气绝身亡。
“不要!”
林枝扶来不及多想,丢了风车,电光火石间,她感到一阵钻心剜骨的疼,膝盖、双手火辣辣的,胸腔震得要裂开,整个人像是要散架了。
原来是她扑过去护住了那一小团,那醉汉的蹄子落在了她身上,她双手撑地,为那婴孩撑了一小方天地,护住了她。
婴儿哇哇哭得更加大声,林枝扶忍着疼痛起身,将婴儿抱在怀里。
那大汉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依然不依不饶,嘴里说着不清不楚的脏话,去推林枝扶,她没动,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好在刁高义和石为听到动静很快赶了上来,刚好看见那醉汉用力推林枝扶的场景。
刁高义看到他娇弱无助的师弟被人推得后退好几步,脑子都热了,鼻孔涨开,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翻涌,仿佛下一秒就要爆体喷涌而出。
他两三步上前,反手退了回去,大叫道:“喂!干嘛呢!欺负我师弟啊!”
林枝扶抱着婴儿,主动退到石为身后,很是委屈地说:“师兄,他推我。”
石为就往前站了一步,把林枝扶往身后护。
刁高义转过头来大叫:“我看到了!”说完又仰头看向那大汉,道:“喂!你个吊毛,推我师弟做甚?”
两个人对峙的画面着实有些可笑,刁高义站在那大汉前就像个小鸡崽,其实刁高义本身不矮,才十七岁就已身高八尺,只是薄薄的一片,跟那满身横肉的壮汉比起来就很输气势。
那比八尺还高的壮汉大着舌头大大咧咧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上来又推了刁高义一下,刁高义不服又推了回去,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如此往来四五遍,刁高义一下没站稳,身子歪了一下,石为一大跨步上前搂了下他的腰,稳住了他。
刁高义那叫一个气呀,直接上去跟人互殴起来。
那人块头虽大,却不会什么把式,三两下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林枝扶早抱着小婴孩远远站在一旁,柔声将那孩子哄得睡着了。
刁高义解决完之后,自认为帅气地用大拇指抹了一把正在流血的鼻子。
三个人一齐往山上走,林枝扶觉得刁高义满手满脸都是血的样子很难看,就丢了个手帕给他擦,他接了过来,把手搭在林枝扶肩上,道:“师弟,往后师兄罩着你!”
林枝扶看了他一眼,过了会儿才说话,嫌弃的神色毫不掩饰:“你身上脏死了!”
石为忙上来把刁高义的手拂下去了,“好了好了,师弟有洁癖你不是不知道。”
刁高义:“什么啊,还洁癖,娘们唧唧的,怀里抱个小孩,更娘!”
林枝扶暗骂:“傻比。”
事后,刁高义因无故被挑衅且殴打旁人被关进五行窟,半个时辰。
林枝扶因未经许可带了个婴孩回山被一顿臭骂。
石为因未劝阻同门而被罚了两天不许吃夜宵。
这还不算什么,江折月惹出来的事都在后头,而且件件大事,让林枝扶焦头烂额。
……
林枝扶很快上了山,手脚麻利地从狗洞里钻进去,拍拍手掌没走两步,被巡察的弟子抓住了。
那两弟子年纪看着很小,也不知这种状况该怎么办,留了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林枝扶,另一个跑着走了。
林枝扶还没搞清楚状况呢,那跑走的弟子很快又跑了回来,道:“上头说了,无关紧要的人员,打一顿丢下山去。”
林枝扶瞪大双眼:“喂!有没有搞错!”
……
那两人压根不听她说什么,对着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林枝扶抱着头,蹲下去护着自己。索性那两人也是象征性地打一下,很快套了个麻袋将林枝扶拖走了。
林枝扶感觉身体一轻,扑通一声,落在了一片柔软的地面上。她钻出来时,看到面前有个破落的门户,挂了个摇摇欲坠的小牌匾,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小仓山’三个字。
小仓山,林枝扶一手创建起来的。
那时林枝扶十五岁,稀里糊涂搞了这么个小门派。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老苍山最靠里的那个山头有一块禁地,被圈出一个阵法,外围贴了很多符咒,活物只有一靠近就会被电,电流传过全身,抖三抖,头发都会被烧焦,接着就会被丢到河里去。
林枝扶从未想过要去那里,她运气好,没被电过,却看过旁人被电的模样,满脸黢黑、一身焦味不说,过后三四天都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还有些误入的猫猫狗狗,身上的毛衣都被烤焦了一大片,露出白生生的皮肉。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林枝扶平时都是躲着走的。
祸事就是从这块地方带出来的。
半年前,林枝扶将江折月带到山上,原本想着养几日,便找个合适的人家送出去。毕竟她自己也是个半大小孩,而老苍山也有规矩,不让年龄未到的孩子拜师学艺,最好的方法便是送走。
林枝扶暂时将她养在自己的屋里,她的屋子跟庄主的住所连成一片,平日里没人来,好在庄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她两句,这事也就那么过去了。
林枝扶很快找好了人家,可是她发现,这小孩好像有些毛病。
她不出一个月,就长成了四五岁的样子,已经会跑会跳还会咿咿呀呀说些短的句子了。
林枝扶目瞪口呆,神童啊。
这要怎么送出去,说好的襁褓婴儿转瞬变成黄口小儿,再过几个月岂不是要变成个窈窕少女?那几年过后,岂不是要入土了?这怎么说?谁还愿意养?
林枝扶拉着小姑娘的手臂,查看她的骨骼肌肉,确定没什么问题,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唉,那能咋地,捡都捡回来了,没人养我自个养呗。”
说实话,将这个小孩带在身边是个麻烦,她太粘人,要陪她玩、陪她吃、陪她喝、还要陪她睡,一晚上不陪都不行,离了人就闹腾得厉害,又哭又闹,若是吵到庄主他老人家,又要挨好大一通训。林枝扶被弄得焦头烂额。
等小姑娘会讲话之后,林枝扶觉得一直喊人家乖乖不太好,总觉得别扭。至于为什么一开始要喊乖乖,这其实是个无心之举。
林枝扶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但她见过旁的人是怎么哄的,都是温声细语的‘哦,乖乖,听话话,睡觉觉,吃饭饭……’诸如此类,林枝扶自然而然就学了去。
果不其然,每每说叠词的时候,这小孩都会笑得特别开心,尤其是乖乖这个词。后来更是,林枝扶一喊乖乖,她就朝自己咯咯笑,看来是把这当成自己名字了。索性这叫法也喜人,小孩子嘛,又是姑娘家家,喊得可爱点也好。
给江折月取名那天是个晚上,林枝扶牵着小姑娘的手去买糖吃,路过江边的时候,她停下来给小姑娘指天边的月亮看。
“乖乖,看见没?天上那弯亮亮的、最夺目的,叫月亮,是不是很好看?”
林枝扶看旁的人带小孩,都会给小孩指这个指那个,告诉孩子叫什么名字,林枝扶便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虽然自己旁边这个已经很大了,看着有六、七的样子,但林枝扶还是把她当成个小孩儿。
小姑娘跟着念:“月亮。”
林枝扶:“对,月亮。”
小姑娘又问:“姐姐,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
林枝扶微微一愣,解释道:“大多数。除开在语言和文化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固定名称,比如月亮、石头那些,大多数人都会有名字,有些小猫小狗也会有个属于自己的特定的名字,甚至有人会给自己的剑啊刀啊花啊草的取名。名字这个东西包含很多,祝福啊、期许啊、美好的未来啊,反正不外乎都含着爱意,多的少的都有些吧。”
“那我也有名字么?我的名字就叫乖乖是不是?”
林枝扶思索了一下:“不是,你的名字不叫乖乖。”
她老是觉得这个叫法可爱是可爱,却不能做小姑娘的名,太随意了。
“我给你另外取个好听的,保证很好听,超好听。”
“嗯!”小姑娘重重地应了一声,像小鸡琢米似的点头。
林枝扶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风轻轻地吹,衣衫轻轻地扬,那弯明月慢慢从暗沉的云中显露出来,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随着漂亮的水波纹一下一下晃动。
林枝扶沉思了许久,小姑娘突然问:“姐姐喜不喜欢月亮?”
林枝扶随口道:“喜欢啊。”
夜幕低垂,月影微折。
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
林枝扶盯着江面上的轻轻摇曳的倒影。
“江折月这个好不好?”
小姑娘眼中的眸光闪了一下,似乎比熠熠生辉的波光更亮。
“好呀。”
林枝扶:“江折月,江折月,小名就叫月月或者月儿,挺好的吧。”
小姑娘笑意盈盈地应了:“好呀!这名字真好听,那我往后便叫月儿啦。”
月色轻抚衣衫,活了千年的花妖终于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