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纺织厂外,荒芜一片。
黎颂跟着他,绕过残败的砖墙。提起裙摆,踩上结满蛛网的铁门。对方回眸,示意她跳下来,然后拉住了她。
外边的道上,停了辆黑色轿车。
宋逢年倚在旁边。
拉开了车门,回眸望她:“不过来?”
见状,黎颂轻咦了声,揶揄他:“宋前辈,你现在发达了啊,连车都有了。”
她对他的印象,曾停留在三月前。他乔装车夫,递给她买药钱时,落魄贫穷的模样。如同恍若隔世。
宋逢年哑然失笑。
他站在风中,眼角扬起。
侧脸沐在日光里,半晌,才慢悠悠答:“你想多了,这车不是我的。”
“是刀疤的。他在商行里,排零一号,才有资格配辆车。”
对方已死。
如今这车呢,恰好落在他手里。
“可能哪一天,这车就得拉去,一并销毁了。就当暂时的体验吧,颂歌小姐,上车。”
他挑眉道。
在他打开的车门中,黎颂坐进去。
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旧时代的轿车。轻哇了声。
椭圆的车灯,灯光泛黄。
车前是镀铬装饰的格栅,老式手摇的窗,能降下来些,坐垫的皮革微旧。
车速不快,行驶在斑驳的道路上,时不时产生颠簸。车辙驶过,那些泥泞的路。
天色灰蒙蒙的。
倒退在,狭小方形的玻璃窗中。
宋逢年握着方向盘,注视前方的仪表盘。偶尔瞥出去,观望周围的情况。
他蓦地对她说:“纺织厂很偏,在宁城的郊区之外。”
“前面才算进城。等到了居民区,你就立即下车。”
黎颂有些不明所以:“嗯?”
“还没到,就赶我下车啊?”她讶异。
他这也太不礼貌了吧?
怎么说,已是两回的生死之交了。
她方才摇下点车窗。
微凉的风,吹进来。吹到脸颊上,有些刺疼,又把窗摇上。
窗关上后,他的声音,便听得更清晰了:“等下车后,别再来找我。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回长明街,去找苏姨她们都行。”
他不朝她笑的时候,神色微肃。
没有散漫的笑意,漆黑的瞳色,泛着深意,带警示地暗示她。
黎颂顿住。
没想到,他神色变得这么快,询问:“那你呢?会去哪?”
握着方向盘的青年,平静道:“当然是回去交代,刀疤的死了。”
“得缓冲点时间,想一想,再编个合理的故事,蒙混过去。”
跟谁交代。
又如何逃脱过怀疑呢?
黎颂有很多疑问,但知道,不方便去追问,也不能问。
她抬眸,再瞥了眼他的侧脸。
最终应声:“好,我等会儿下车。”
即将驶入宁城时,灰白的墙外,她看到了那群恶鬼。他们还是,那副黄绿装束,褐色长靴,跋扈阴鹜的模样。
往来的人,低着头,看到他们时神色惊惧。但又免不了,路过被盘查和搜刮财物。
“行行好,就这些,放过我们吧。”
刺刀泛着冷光,掉破包袱,东西滚了一地,染在泥泞里。
被嫌弃道:“就这,寒碜的玩意儿,滚一边去。”
这些算是幸运的。
黎颂透过窗,依稀还看到。
某个角落,有个年轻女孩挣扎着,抗拒被调戏时。
下一瞬,便被对方锐利的刺刀,捅了个对穿。睁大了凝固的眼眸,软绵绵倒下去。
她的腹部,血流如注。
“妈的,晦气。”
那宪兵往地上啐了口,用着日语。
拖着那女孩,尚温热的身体。和旁边的同伴对视,阴沉一笑,又一起去了围墙里边。
黎颂握着门把手。
下意识地,想开门过去。蓦地被宋逢年,握住手腕制止:“别动。”
他语气平静:“现在去了,也只会,把你自己搭上。”
她无法去做什么。
最终坐回来,摇上窗户。
对这样的场景,有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像喘不上气来。
“这群败类,没有人性的畜生。只会烧杀掠劫的强盗,注定天打雷劈的恶鬼……”
她刚骂了一连串。
察觉到注视的目光。
侧头发现,他在看她,停顿了下:“怎么,觉得我骂得太脏了?”
黎颂轻瞪着他,眼眸微圆。
仿佛他要是,点下头说句是,她会连他一起带上骂。
四目相对间,宋逢年眼睫微动。
他像是短暂地,轻闭了眼,想起些什么过往来。
随即,他睁开眼。
像个没事人一般,语气轻扬:“不,是觉得你骂得,从善如流,非常有文采。”
“骂得很好。”
“让人觉得,径直骂进了心坎里。”
黎颂轻眨眼,在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他微小的神色变幻。她蓦地想起了,曾看过的他的手札。
民国十九年。他家破人亡过。
就在这群敌人手中。
她窥着他的神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
宋逢年却像恍若未觉。
他轻掀眼皮,避开了目光交汇。
与她说着,截然不同的话题:“虽然你骂得很好。不过,别再去踹车门了。”
“万一坏了,我得赔呢。”
“自从那条珍珠项链后,我的财务状况,就雪上加霜,可能赔不起。”
他眸底浮着笑意。
道着戏谑的话,语调风轻云淡。
仿佛她刚刚,窥见他的,那一转瞬的神色变幻,只是错觉。
“哦,好的。”她听劝道。
只是黎颂骂完,依然觉得,胸前仿佛堵了气,郁结着像散不开的乌云。
她隔着窗去望。
那边的角落,本就没人在意。女孩被带走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泥泞和灰蒙的天色,转瞬间,便埋过了那些血迹。再也看不见。
那群人,还在驱赶周围的人群。
“都识相点!去去,一群不懂规矩的刁民,就这么点破东西。”
宋逢年握着方向盘,抬眼望她。
轻声道:“趴下些,别让他们看到你。”
黎颂照做,闷闷地应了声。
黑色轿车停下来,有守卫的宪兵看见。踱步过来,看了眼车辆型号。
宋逢年把车窗摇下。
他半边脸,在逆光的角度,挂着浮于表面的笑:“我是平日里,跟着疤哥做事的。”
“哦,商行的。”
对方看他一眼,挥了挥手,放行了。
他道了声谢,摇上车窗。
依然握着方向盘。
车窗关上后,隔绝了日光。青年的半边侧脸,像覆在阴影里。
黎颂注视他的时候,见他唇角,要弯不弯的弧度。
不由联想起,他的手札。
带着力道的字迹,扬起锋芒。又带着寂寥,如他这个笑。
“他们,平时很喜欢,为难你们吗?”
她指刚刚那群人。
“这个,不怎么会。”他说,“你这样一说,倒觉得,我比很多人幸运了。”
黑色轿车驶着,再度带她回了宁城。
和上回所见,没太大区别。街上人不多,有些土墙上,还留着战火疮痍的痕迹。
宋逢年放缓了车速。
像方才交代她的,他又轻声,重复了遍:“等到前面,人少的地方,你就下车。”
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来,和我有什么牵扯。”
是出于为了她好,这一目的。
下车离开前,黎颂小声道:“其实,我在这里最熟悉的人,就是你了。”
她也不知,还能再去哪里。
他没改变态度。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我旁边,你都会安全。”
宋逢年转身,望着她。
他似是谨慎着,又想到什么。
抬起指尖,将携带的煤灰,轻抹到她脸上。
黎颂:“有这么严重吗?”
他捏着她的下巴,看了又看:“当然,小心为上。”
确保她的眉毛,眼周还有脸颊,都蹭满了有些脏的灰,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他才收回了手。
关上车门,别过了侧脸:“快走吧,再磨蹭的话,就走不了了。”
最终,黎颂下了车。
看到他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在崎岖水渍的石板路上,颠簸着,消失在她视线中。
对方许是猜到了,她没有去处,送她回了长明街附近。
黎颂远远的,看到了苏姨。对方还支着,那馄饨摊子,氤氲着葱香的热雾。
抬头时,像是认出了她。
对方的神色,有些讶异:“丫头,你是那天那个。”
“和……他一起,来这里吃过馄饨的。”
苏姨没径直,提到宋逢年的名字。
倒是听到她,口中对方的名字,周围的人神色各异。
有个大娘啐了口,率先道:“啊,姑娘你是来找他的?”
“他白天不在这里。”
“跟着那帮走狗做事呢。在后头,当他的小走狗,过得风生水起。”
“谁不知道那商行,明面是个幌子?里头都是那群,狗娘养的恶鬼,暗中收集消息,常拷走人的地方。”
黎颂沉默在原地。
她想帮对方解释,又知道不能:“他……”
苏姨打断他,神色淡然:“丫头,听劝吧,别去找他。姨给你盛碗馄饨汤,顺便找清水,洗把脸吧。”
街里面是暂时安全的。
黎颂坐在长凳上,不知哪个好心的女孩,递给她了面小镜子。
她抬手,准备沾点清水,洗去脸上的煤灰。
镜面老旧,带着裂隙,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黎颂瞥了眼,这一眼便顿住了:“……这个指印?”
她抬手,有些不可置信地,触碰自己的脸颊。
宋逢年在车内,给她抹了煤炭灰。应当是怕她,被沿途的那群恶鬼盯上。
他很匆忙,所以她的眉骨之下,靠近脸颊的地方。清晰地留了一枚,他没来得及,晕染开的指印。
纹路中断,指纹的缺口像梅花。
和她在现代所见,再次带她穿梭时空的,一模一样。
“原来,指印是他的啊。”
黎颂轻喃了声。
恍惚间,想起来耳畔的话:“1940年的冬天,是那时留下来的。”
永远长眠的那个人。
原来正是宋逢年。她所认识的,眼角散漫带笑的青年。
是他。
注定活不过1940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