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磨蹭到九点钟起床,巫镇裕进厨房做早饭,时间没那么紧,于是和面说给无相做焖面尝尝。无相叼着牙刷问什么是焖面,泡沫飞到巫镇裕衣服,伸手去捏碎。巫镇裕回身赶他,就是焖熟的面,跟汤面不是一个味道,蛮好吃的啦。无相答应声,转进厕所,巫镇裕发现他右脚脚后跟没落地,踮脚走路。他有点疑惑地把面坨擀成面皮,切条,起锅烧油,炒四季豆肉末,调味后加水面条覆盖在顶,调成小火,盖锅盖。
这个做法是祖母教他的,父母吵架的那段时间里他常住祖母家,早晨起床喂了鸡鸭后扒在门框旁看祖母擀面。那时他经常问要是爸妈离婚怎么办?要是都不要我怎么办?祖母说他们不要,我要,跟着祖母过,祖母供你上大学。祖母老了,喂鸡鸭时滑倒,几个月的时间便仙去。
办白事那天巫镇裕没有失去她的感受,被叫去端着竹筛磕头,看祖母早早照好的遗像感受到呆顿。父母似乎重归旧好,没有龃龉,没有悲伤,招呼来往客人。没有人哭,他忽有泪意,叩首,知道是死,频频眨眼将眼泪扇干。
生活比文学复杂,具有诸多难以解构不容解读的时刻,解读他人的生活是自大且狂妄的一种冒犯,一种轻蔑。
祖母年轻时是文学少女,有十几箱书,时兴的许多事物她都尝试过,没有后悔。包括嫁给爷爷,她也没有后悔过。爷爷小时穷得鞋也没一双,成天赤脚在地里跑。风里来雨里去,是双烂脚。他们相爱,结婚,没多久就从远安搬来洱市,十几箱书全部搬来,占满小房间。爷爷赌咒要给祖母最最好的生活,吃穿住行,势必竭尽全力。
他经商蛮有能力,在那个年代发家,在洱市买房,雇用人,再没让祖母做过什么繁琐的事。爱看书就买书,爱写诗就买纸笔,爱美丽就买首饰。可惜爷爷不到四十岁就倒下,锯了脚,事业就此烟消云散,祖母照料他,养他,还要供儿子读书。爷爷觉得拖累祖母自己吊死了,祖母回忆那天,万里无云,阳光如同金丝。原来悲剧之后是阳光明媚,只有她的心是暴雨。
雨停是看见巫镇裕,放晴是摸着他的脸说长得怎么这么像他爷爷年轻那会儿,阳光如金丝佛手是巫镇裕抱着她讲祖母。
活下去就会有晴天,有夏天、冬天之分。
她又开始写诗,没有变。巫镇裕看过她所有的诗,最喜欢的或许不是她写得最好的,但美学本质是感受。她写:
凡错误与正确皆从树梢飘落,那日月
望着你飘飘荡荡
落在雨日可抚的地方
等候一双温暖的臂膀,问你
要不要拥抱自己
水蒸气滚滚,巫镇裕将焖面拌匀,拿盘子装好端到圆桌,叫无相吃饭。无相自窗边跑来,仍然掂着右脚,巫镇裕看了好几眼。吃完饭,空碗端进厨房洗净后才拉他坐在沙发,拽起他的右脚看。脚底有个微微鼓起的小包。无相弓身摸了下说这里有点痛。可能有东西扎进去。巫镇裕找了针和碘伏,挑开发现是树枝的一部分,哎唷哎唷地叹气,翻出镊子来夹取。
“这种树枝你怎么踩进去的,还有你鞋呢?”巫镇裕拿创可贴贴住创口,树枝裹纸巾丢进垃圾桶。昨晚洗衣服就没看到无相的鞋,今早也没看见。
“弄丢了。”
“你干吗去了?鞋也能丢啊。”巫镇裕好无奈,捡拖鞋给他穿,“晚点我出门给你买新的。”
“去山上啦,还碰到了怪人。”无相眯眼,语气有所转变,“再碰到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巫镇裕没对他要杀谁做出反应,打心眼里觉得他是说着玩,社会不是丛林,想杀谁就能杀谁。他在想山,是哪一座山,半个月前着火的那座吗?他凝视无相有点脱皮的脸颊和焦卷的发尾,歪脸“哦”了声。或许就是去的那座山,比社会看到山火他更早闻见。
“如果你再要去哪里,带上我吧。我要跟你去。”巫镇裕托着他的手讲。
“好吧,好吧。”
无相抓乱他的头发,巫镇裕在他手中仰头笑,没舍得把他的发耙乱。闹过就同对方窝在沙发上玩半天掌机,巫镇裕没想到是谭谢送给他的,一直以为是某个人送给无相的,连着表一起收在无相书包里。无相讲他傻,就算是给我的,你玩又怎么啦?巫镇裕只是笑。
吃过饭,无相便趿着拖鞋刚跟巫镇裕出门买鞋。从五星广场转到背面就是整片的服装、小吃店,在这片小店的尽头是仿造西湖,荷花开到尽头,满湖的残荷绿叶。湖面建一座木质拱桥,连接湖对面的小山坡。巫镇裕跟无相说山上是简陋但应有尽有的游乐园,游乐设施周围有许多人摆摊套圈或打□□。无相说买完鞋上去玩吧。好啊。
他们逛了几家鞋店,最终无相看中六十元一双的蓝色板鞋。巫镇裕杀价,杀到四十五元,剩下的钱花在花鸟市场的一角,还有凉虾之类的部分。
等到他们提着塑料袋爬上山去看巫镇裕说的游乐园,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顺着熟悉的长楼梯上去,巫镇裕印象中的游乐园,套圈全消失了,记忆中的场景被推翻。那些很有岁数的设施设备化作极有历史符号意义的雕塑,崭新而挺拔,旧的一切未见尸身。
巫镇裕茫然地环视它们,微张着嘴眨眼。
无相不能够理解他的茫然和受大冲击的心情,他没在这里生活过,没见过它从前的模样。他不知道社会的改头换面的彻底性给在此地生活过的人民带来的种种感受。
以为是故地重游,重游才知无故地。
老旧的海盗船,粉笆篱围住的碰碰车,爬满鸟屎的掉漆铜雕像,雕像脚下面对面摆放的□□摊和套圈摊,碰碰车旁应该是糖画摊位,每次他来玩都会去转一次……记忆中的因褪色而鲜艳,而泛着光晕的人与物,统统被现代推倒磨平成为一致且崭新的时代。
他们从另一条路离开小山,无相回头望,跟它挥手。巫镇裕看见了跟着挥手,拜拜。真不知道下次再来这山还会不会在,会不会被推平开发成居民楼。令人悲伤却不得不接受的现代化。
巫镇裕带无相从小道穿到故事中的老街,老街没有变,无相看横砖地面,简化的飞檐,会结猴子果实的树。椭圆的石头上雕刻“后街”二字。无相摸着石头仰头凝望树,笑口如井:“这是异木棉,六年才开花。”
“好像是种了六年多才开花,你对植物很有兴趣嘛。”
“认识它是最基本的。”
“也是。”
无相拉他去逛后街的商铺,两个人蹦跳着,光看不买,嘻嘻哈哈像真的孩子。穿过羊肉汤、炸物、卤味、鲜肉、馄饨、理发店……无相对现代发艺有兴趣,蹲在理发店外看客人理发,烫发。巫镇裕对这些见惯的事情不敢兴趣,站在他身边看旁边小摊上的玩具,他瞧上溜溜球,轻踢无相鞋边,示意他看。
“妈妈,要要。”
“要什么呀?妈妈来看看。”
巫镇裕听出她的声音,偏脸偷觑。她改留长发,绑低马尾,斜在一侧肩头,怀中抱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梳复杂的小辫,花绿的发饰,穿戴俱是时兴的款式,不言珍惜已看尽珍惜。她看起来真的比和爸爸在一起时幸福,她的小孩终于有个像她的,浓眉鹅眼,翘鼻小嘴。
“怎么啦?”无相站起身问,眼光钉入她的脸,觉得她的种种表情像是从巫镇裕的脸庞移植过去。他的颜色吸引到小女孩,指着他讲妈妈,要要。她一面道歉,一面批评小女孩,不可以用手指别人。无相对小女孩眨眼,他喜欢小孩,拉巫镇裕衣边让他看。
她注意到巫镇裕,一眼认出来是和前夫的儿子,叫他小名:阿裕,你不是跟你老爸在一起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把小女孩往上颠了下,换了个更轻松的站姿。
巫镇裕沉默片刻,伸手去接小女孩:“我抱一下。”
她让他抱,往旁走,不挡着别人做生意,小孩不认生,无相拿发辫逗她:“祝斯睿呢?他没陪你出来?怎么没上学——”说到这里,她懊恼地轻拍额角,暑假上什么学,傻。
“他在平连港。”
“什么?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个德行。”她有点恼。前夫在生活上冒失得很,巫镇裕刚出生那年,抱着他去船上看河沙,从这条船跨到那条船,巫镇裕从襁褓巾内滑到水里,他还无知无觉。她问他孩子呢?他抱个空的襁褓巾说在怀里啊。她瞧见孩子在水里扑腾,连忙跑去拉起来。他们家里,父母聪敏,就出这一个蠢货,真不知道像谁。
“我跑出来的。”
“你跑出来干什么?书呢?不念了?”她靠近他,露出不能理解又饱含愤怒的神色。
巫镇裕答非所问:“你搬家了,再婚怎么没和我说。”
“我给祝斯睿挂电话去了,他说你不想和我说话,说你心里还记恨我跟你爸离婚。我也给你写了信,你没回过我。”她别过脸,沉沉地叹气,继续说,“不管怎么样,不能随便离家出走,你知道现在社会有多危险吗?啊?要是被拐卖怎么办?你先跟我回家,开学之后我送你回去念书。”
“我爸不供我读书。”
“我供啊,你的学费,餐费,补课费,我哪样没有出,你爸说你成绩不好,不想读书。阿裕,不管成绩怎么样,至少要读完高中。”她以为是巫镇裕不想读书才离家出走,她每个月都挂电话过去问巫镇裕。祝斯睿说他叛逆,说他偷钱,说他欺负弟弟,说他恨她。她都认了,她本来可以选他的,因害怕没能力带好他,不要他,他恨她理解。
社会描绘的女人独立那么困难,那么恐怖,她离开学校直接就嫁给了祝斯睿,她根本不知道女人在男人的社会中生存是难,却根本没有男人们描述的那么难。他们根本上是怕女人进入市场,抢占份额。她被骗了,被骗着放弃了心爱的孩子,自立的人生。
离婚后,她进了企业里工作,走到今天已经做到经理的位子。巫镇裕要念到什么学位她都供得起,巫镇裕在她身边时是个多么温柔,多么体贴的孩子,会分担家务,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关心她,照顾她,大多数教过巫镇裕的老师都喜欢他,她以为是因为她和祝斯睿离婚才会导致巫镇裕性格发生巨变。
“你——”他不敢置信地盯住她的脸。无相发现他情绪渐高,从他怀里剥出小女孩,她望过来担心是坏人,想把小女孩抱回去。无相主动说我和巫镇裕是好朋友。说完蹲在他们脚边和小女孩看小摊上的玩具,不离开母亲的视线范围。
“你有给我付学费,你有给我付餐费,甚至还有补课费,是吗?”巫镇裕捂住脸,发出控诉的笑声。祝斯睿跟他说妈妈不要他了,不管他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祝斯睿在出钱,在考虑。现在巫奉延,他的妈妈,告诉他,她没有不管他。没有学费是假的,是祝斯睿两夫妻需要保姆,不愿对他负责任的表现。他简直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不相信?我所有的汇款记录全部都在,你要是不相信,回家拿给你看。”她拉他的手臂,大约明白祝斯睿在中间做鬼,极焦急的神情。
他摇头,放下手,注视这个比他矮小许多的女人,他的妈妈,他们都被一个男人耍了:“我到了平连港只念了不到一年,学年第一没用。你不要再给他打钱了,我不会回平连港的。”
巫奉延感到心惊,没想到祝斯睿能做到这种程度,怒不可遏地深呼吸,说:“跟我回家住,在这边入学,去最好的高中。他不要脸,不供,我供!”
无相仰头看巫镇裕,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巫镇裕脸目的局部,痛苦的局部,身体里有抽痛的感觉,不自然地捂住胸口。巫镇裕注意到无相的视线,低头哀伤无助地望他。然后看着妈妈说:“我已经是大人了,你还有新的小孩,新的'丈夫',我也有新家了。”
不论在哪里,都是寄人篱下,在妈妈家也一样,要看人脸色,要提心吊胆,恐慌于你有可能不再供我生活,念书,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只有那个小房间是属于他和无相的家。他已经没办法再融入别人家了。
“她叫什么名字?”没等巫奉延说出不行的话,他率先岔开话题,指了指小女孩。
“巫镇宁。”她顿了下,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所有大钞,塞进巫镇裕裤兜里,扫了眼他手里提的塑料口袋,吸吸鼻涕继续说,“阿裕,来妈妈家吧,不念书真的会后悔的。”
巫镇裕摇头,蹲下和无相逗巫镇宁,没有拒绝她的钱,也让她的钱真的来到我的手中一次吧。你好哦,巫镇宁,我是哥哥。无相一听就笑了,拿脑袋蹭他的脸,学他说话。我是哥哥。他们都笑了。她笑过以后,想着孩子们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到洱市的?”她问。
“五月就到了。”
五月,半个月前她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