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来,有一束光从他身侧打下,他能很幸运地看见江港元在明面的侧脸。他的头发又长长了,简泉突然觉得他应该拿个立麦,或许他的头发也可以卷起来,稍稍俯下身子就能和胳膊松弛地搭在上面,如果这个房间没那么多人,只有他们,说不定他会像上世纪的摇滚明星一样冲他风流地笑。他会坐在沙发上,坐在他的正对面仰起头看他,他会一直为他鼓掌,等这首歌结束,他会把糖果还有自己的围巾都扔向他——说不定他还能揪到几朵小花。江港元就展开胳膊看着他动作,他会一直笑着看自己,即使这一切结束后他们还会灰溜溜地打扫这些“热情的狼藉”,但简泉觉得江港元会喜欢,他也很喜欢。
他快乐自己也快乐。
那一刻他们还是很好很交心的朋友,但简泉不必再为了江港元那敏锐的感知力遮掩什么。他们一如既往地交流,他听江港元去谈宇宙、谈花草、音乐还有天空和土地,自己则会因为那美好文字描绘出的画面想象遨游,他会发出提问,或者说自己也知道的,江港元会乐于回答他在那时的一切问题,因为他不会执拗地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这种状态的江港元太稀有太生动,他太喜欢了。
所以学长啊,江港元不是不爱说话。
而他所有的爱也都正大光明地献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倾听里了。
简泉静静靠在墙边,孙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提走他脚边的那袋子酒,不一会儿,身后那滩水又有了沸起来的趋势,他能听到孙览一边叮嘱着“小声点”、“都有别急”这种话,它掺着铝罐磕在玻璃桌上的细小动静,细细挠挠地攻击着那首理智又快乐的那首歌。
他被这点小动静闹得分了心,突然被背景屏幕上的画面吸引。
那是一大片田野,有两个男生撑着身体在那之上接吻。这首歌可能没有mv,所以用了一条奇奇怪怪的电影混剪,因为当简泉反应过来,提着心回头看身后的人是什么反应,再回头时屏幕上的主人公就完全换了。
他摒着呼吸,确认没引起什么太大的注意了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试图把注意力又转移回江港元身上,这小小的冲击可能是对他注意力发散的惩罚。
“If you want another world, I will be another world for you.
Always together with you.”
这时候的歌曲已经很喧嚣了,但江港元还是很冷静,甚至让他感到一种用精疲力尽的投降,好像有种交代出一切后的坦荡的自暴自弃。
“If you be a lonely heart, I will be a lonely heart.
If you be a lonely heart, I will be a lonely heart.”
直到江港元无声地叹了口气,简泉才听到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喝彩响起。他们没有什么真情实意,简泉可以理解,毕竟这首歌没有快节奏大环境下的代表作那么“入流”。
简泉看着他们争先恐后地拿话筒、调灯光、点歌,跟江港元唱歌时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格,他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以人数决定“主流”,那江港元很多的喜好和小习惯真的很异类。
好可惜,这可是江港元为数不多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放下的真实。
但他很快反应上来,他并不为这些人可惜,是在为江港元可惜。他唱“如果你有一颗寂寞的心,那么我是另一颗陪你寂寞的心”,人数或许可以决定“主流”,但它不能定义一个人的珍贵,而珍贵不等于稀有更不等于异类不是吗,所以能成为他的听众,得到他的陪伴,简泉真的很开心。
他看到江港元的这一面,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以某种怪异的角度来看,他也是个异类。两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小群体,他们很安全、很快乐。
灯光变得魔幻,激烈的鼓点闯进简泉的耳朵,已经有人如愿以偿地开嗓了,简泉避着人群尽快逃到小角落,途中还顺了果盘上的一朵花,他扯掉那可爱的花瓣,在江港元回头前把它们扬到空中,其实拢共也就五六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江港元紧小心睁开眼的样子特别好玩,所以这一切都像加了特效似的慢。简泉突然就觉得心里很胀很满足,至少也是做了一件想象中的事了。
缓解了下江港元的不好意思,他又先开口:“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好好听。”
江港元勾起嘴角,眼睛转了转,有些狡黠地说:“不告诉阿泉。”
他一下子笑开:“好啊,你什么时候学坏的。”
“大概在简部出去买酒的时候。”江港元拉了两罐鸡尾酒,对着这绕眼灯光确认了下,“乳酸菌味的,给。”
简泉才不信他这话,只当他是放松,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地看着他,江港元面不改色地灌了几口,见简泉还没有动,三两下又把他的也开了,“请喝。”
看来还是行动更有用。简泉终于动了,他接过面前的酒,细细嘬了几口,猫舔水似的。
前面的人换了又换,灯光总共就那几个颜色,简泉闭着眼和江港元靠在一起,身边的人起身好几次去取酒,简泉听着他们发出的噪音只觉得头疼,忍不住了就喝酒灌自己,不一会就头晕眼花的。到这时他也不指望能睡着了,睁着眼固执地看江港元。管他呢,管他被自己盯着别扭不别扭,他头晕得像是爆炸之后还在空中的烟尘,一丁点都思考不了。
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靠在江港元肩膀上的,但他没那么僵硬,还是很放松,可能他以为自己今天很累?江港元对病人一贯很包容。他仰仗着这个借口和他一起呼吸起伏,看着江港元的喉结滚动、看一罐接一罐的酒被他咽下。
他突然不想看了。
“我……我出去醒醒酒。”他支着胳膊离开他。
“怎么醉成这样了,”江港元听起来还很清醒,“需要我和你一起吗?”
“当然。”他在这个问题上回答得倒是很斩钉截铁,他顿了下,“你愿意吗?”
于是三分钟后简泉就又出现在那魔方迷宫里了。
他脚下生云般走不稳,江港元就伸出一只手扶着他。即便出来了也逃不掉魔音入耳,他昏昏涨涨地被他引进了电梯,头上又出现了那个大月亮,觉得自己现在像在做梦。
“学长,你看出什么了,是吗?”
“简泉,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也没资格管。”
“但是简泉,暗恋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孙览顿了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一下子又笑得颇为开朗,“不就是喜欢个人吗?你就是把这人爱到恨死了,都跟别人没关系,尽管做你的事去。”
他还伸出了个大拇指,像电视上幼儿频道的主持人:“我觉得你也不像是那种会做违.法乱.纪的人,学长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
“唔,好冷。”一阵风迎面而来,简泉瞬间缩进围巾里。
“简泉,搓搓脸。”江港元点点他的肩,凑近给他说。
这风是很冷,但一阵还不足以把他吹醒。他还在迷糊:“啊?”
江港元好像有点无奈地笑了,他拉着简泉,挡在他前面,然后把他引到路灯下,放下手给他做示范,“就像这样,自己搓一下,不然会感冒。”
简泉觉得自己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头上那么大一顶灯硬是让他觉得像一堆火柴棒,江港元是他用这火柴烧出来的。
他说:“港元,我们好像好久都没这么近的说过话了。”
一起在书店听歌的事明明是一周前,但这段记忆好像就被划分到“高中青春期”这个文件夹里了。
好奇怪。
“对不起。”他下意识道歉。
江港元愣住了。
简泉没指望他有什么回应,就自己慢吞吞地掏出手搓脸。
“你知道吗港元,孙览学长刚刚给我说,上面突然下了通知,后面几个月的活动改到下学期了,还有几个负责事项给别的组织了。”他冷冷地说,江港元还没从那一句突兀的道歉里回过神,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让那些没能留任的同学做了这么多……”他一口气吐出,再说不下去。
江港元懂了,简泉觉得不公平。
“我只是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半晌后自己蹲下缩成一团,他被光曝晒着,头埋在腿里,风把他的围巾吹起,他一动不动,像个小石像。
江港元心里复杂,消化着这句话。他听不出简泉有任何的幽怨,只有不甘心。简泉就是想不通,他觉得恶心。
他没说话,蹲下来看着他,和他的头只隔了两个拳头。
一般总是简泉听他说话,难得见他喝醉吐直话,一下子又把他拉回初三。
简泉这人看着冷淡,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他到底不是个机器人。他会累,会对他满满当当的补习班累,会因为往返于老师和同学之间累;他不喜欢社交,觉得这事和选“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麻烦;他厌蠢,但讨厌的是顽固的、自以为是的蠢人,如果你很真诚地拿起练习册,并且是出于真的很想弄懂这道题没有别的想法去找他解答的话,他会很开心。
他可以自保,如果是单项任务的话,不管要求刁难成什么样,他都能拿第一。
所以江港元很清楚,他是在替没被选上的那几位感到不公平。
“我还怕在群里说他们会不舒服,专门准备两个颜色的奖状……”
江港元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好软。
“阿泉,”他声音很柔很轻,很快就会被风吹跑,但他知道简泉一定能听到,“这就够了。一个月的时间,能让你为他们花心思,而且你做了,不后悔了,这就够了。没办法的是,世界就是不公平,但,每个人怎么活,这又是自己的事了。
我们都是别人人生的局外人,为他们做一些事可能会成为刻舟求剑,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可能这很自私,但我希望你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可以和我走走吗?蹲久了会晕吧。”他请求简泉,他知道简泉不会拒绝他。
“放歌吗?”简泉吸了吸鼻子。
“刚刚那首吗?”江港元反应过来,“风太大了,会听不清的。”
“好吧,我们都没带耳机。”
他想起那首歌歌名,笑得有些牵强,“夏天的话,如果我们还出来走走,不用耳机也可以放。”
夏天晚上的风没这么频繁这么大,但简泉搞错了重点:“我们当然还可以出来走走啊,应该不会忙到连出来走的时间都没有吧。”
江港元被这么迷糊的思路惹笑,他歪着头看简泉露出来的那双漂亮眼睛,笑着说:“当然有了,挤也要挤出来。”
然后简泉满意了,他转过头郑重地点点头,“批了。”
这条路很快就走到了头,简泉有些累了,拉着他坐到一边台阶上。
他好像喝多了,但明明自己当时还看着,喝了三瓶,应该不至于这么困吧。他疑心简泉是发烧了,想摸摸他的额头,但他的手也很冷,根本摸不出什么。
他想让简泉再忍一忍,他叫个车去医院看看或者回包厢,但简泉倒在他肩膀上了。江港元又一动不动了。
睡着了吗?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简泉的脸,很软很暖,他能感受到简泉一吸一吐之间的动作,所以他好奇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放在他鼻子下,简泉像个小动物,让他一时间苦笑不得的是,简泉的吐息似乎成了这大冷天里的唯一暖源。他有点舍不得移开手指了。
他们坐在一家破旧银行前,前面没有路灯,江港元用围巾裹紧了简泉,出神地看着路对面的灯。
这条街可能真的破落了,离他们最近的那盏灯也奄奄一息。但江港元还是看着那里。
人在黑暗里,就是会追逐光。
他想起刚刚家里的催促,移回视线,对着简泉自言自语:“简泉,如果我得去当交换生……”
「你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
简泉的手机响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怕是急事找他,又顾忌着随便翻他的衣服。
但是……他是什么时候换的这个铃声的?
江港元没随便拿他的手机,就当听歌,可是对方似乎非常不依不挠,打了又打。
江港元觉得他现在一点都不快乐。
“接吧。”简泉突然出声,声音很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