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吃了些东西，约书亚扭头看向窗外，时间差不多了。

天空已经变成黯淡无光的灰色，潘瑞戴斯之心的光芒完全隐没在寻常的日光中，从珀迦托雷的角度仰望，那座恢宏的球形圣殿像一只巨大的铅灰色气球，无依无靠地漂浮在高空。

此时，天堂日步入最后一小时。

约书亚站起来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崔斯坦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他穿着约书亚的衣服，显得略微修身，脸上血迹虽然洗去，但鼻青脸肿的伤势却没有那么快恢复，约书亚给他戴上一顶鸭舌帽遮掩一下。

两人一同出门，没想到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灵魂。对于居住在珀迦托雷的工薪阶层亡灵来说，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一场盛会，是一周辛勤工作后难得的休闲时光，是除了微薄薪水额外的甜头。

约书亚拉着崔斯坦在人群中穿梭，寻找一个有利的位置。

“我们这是要干什么？”崔斯坦问。

“等。”

“等什么？”

“看。”

约书亚用食指指指天空。崔斯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浩瀚无垠的穹隆上面，高悬着一枚灰白惨淡的星球，它是那么宏伟，那么冷寂，仿佛一座球形墓碑。在它旁边，只有通天塔尖细的塔尖静默无语地矗立。

“那就是潘瑞戴斯之心。”约书亚道。

“白神的居所？”崔斯坦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却依旧难掩那种哀戚的神色，“祂就这么一个人，在里面住了一万年？”

约书亚偏头瞥了他一眼，没出声。

“看，是天使们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一大群天使从潘瑞戴斯的方向赶来，他们都身着浅金色的法袍，背后羽翼白如新雪。他们振翅翱翔，连天匝地，立刻就有金粉簌簌洒落，下面已经有人追着去争抢，约书亚却按住崔斯坦的肩膀道：“再等一会儿，这些只是毛毛雨。”

众天使绕着潘瑞戴斯之心环飞一圈后，来到较低的位置。在这里，他们整齐列阵，在空中拼出三个巨大的图案。

崔斯坦：“这又是？”

“这是在向白神致礼，分别模仿上古初代天使作战时的三种形态。那个千翼四首，不断向四周放射着红光的，是炽天使，为初代天使的愤怒形态；那个六翼多目，正不动情地、纯洁地和开放地凝视着神明光芒的，是智天使，为初代天使的听令形态；那个有着百眼、像无数个水苍色车轮环环相套的，是座天使，又称‘神的战车’，是初代天使的坐骑形态。”

诸天使维持着三个巨大的图案，同时围绕潘瑞戴斯之心公转。时间来到人间时正午十二点，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潘瑞戴斯之心剧烈震颤一下，随即爆发出耀眼强光。

珀迦托雷的所有灵魂都在一瞬间短暂失明，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神祇的目光。

连高天上的诸天使也纷纷垂下眼帘，只有他们用身体拼凑出的三尊初代天使法相还在毫无避讳地、凝神注视着光辉的圣殿，一如万年前六位初代天使在生命尽头凝视着他们的主神。

光束向上打在时钟镜上，晷轴上的光斑又回到原点，一个崭新的天堂日开启。

“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圣殿会突然变亮？”在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强光后，崔斯坦问。

“这便是潘瑞戴斯之心传说中的‘大炽’。会发生这样的现象是因为人间的人们习惯于在每周日这天上午举行弥撒仪式，既‘感恩祭’。随着世界各地的人们在这一天短暂而集中地重温白神为人类做出的牺牲，信仰之力在正午时达到巅峰，于是，潘瑞戴斯之心大炽。”

“那住在里面的神祇……”崔斯坦忧心道。

“信仰之力便是白神神力的根基。放心，强光和灼热伤不了祂，反倒是哪一天，人们再也不望弥撒了，才是祂陨落的开端。”

诸天使四散开来，手持承载祝福的口袋，一路飞行一路抛洒，在珀迦托雷的人群中激起一阵骚动，人们竞相跃起，去争抢那祝福。

所谓“祝福”，其实就是天使自然脱落的羽毛，因每一根都蕴含着天使的魔法，因此具有祝福效力。只不过就如同世间任何事物一样，这祝福也分三六九等，由拾得的天使羽毛类型而定。

第一类是纤细的簇状绒毛，这一类型的羽毛数量最多，祝福效力微乎其微，约等于无，因此就算抢到也是白搭。第二类是翅膀表层的扇形覆羽，这一类羽毛数量适中，具有一定的祝福效力，不过覆羽有大有小，捡到的覆羽越大祝福效力就越强。最后也是最珍贵的，是天使的飞羽——米兰达给小汤米的，就是一根这样的羽毛——飞羽分为三档：初级飞羽、次级飞羽和三级飞羽。其中以初级飞羽最为修长，因此祝福的效力也最强大。

就像所有具有魔法的事物一样，无主的羽毛一旦落地便会消失，因此才需要去抢，在飘落之前抓在手上。

约书亚凭借自己占据的有利地形，一口气抓了四根次级飞羽和一根初级飞羽。自己一根没留，一股脑全塞到崔斯坦手里。

崔斯坦问：“这有什么用吗？”

“这是天使的羽毛，可以保佑你无灾无虞，逢凶化吉。”

随着诸天使的振翅，纷纷扬扬的金粉坠入珀迦托雷，也坠入人间。约书亚一把拿掉崔斯坦的帽子，说：“抬起头来，闭上眼睛。”

崔斯坦听话地照做，迎面拂来一阵细细的沙尘，一点不硌人，反而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仿佛天街小雨一般。

他听见约书亚道：“好了，可以睁开眼睛。”

他顺从地睁眼，双手抚过自己的面庞，惊喜地发现脸上的伤竟然痊愈了！

崔斯坦摸着脸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约书亚：“天使的金粉具有一点疗愈的功效，不过没那么显著，多半是被你手里的羽毛加持了。”

崔斯坦闻言将手中的羽毛攥紧，过一会儿，又将唯一一根初级飞羽递给约书亚。

“你也需要一点祝福。”

约书亚推开他的手道：“不，我没你那么需要。事实上，我比较倾向于靠自己捱过一切。运气这种东西是有定数的，今天用掉明天就没有了。”

“那你还全部给我，自己不留一点？”

“因为接下来，你可能会很需要运气。”

庆典步入尾声，人群渐渐散去，诸天使撒下最后一阵金粉，回归潘瑞戴斯。

在最后一阵稀疏的金雨中，约书亚向崔斯坦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约书亚，是灵魂……”

“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负责人。”崔斯坦接下去道。

“你记得我的名字？”

“刚才看到了你工作背心上的铭牌。”

约书亚笑着摇摇头，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呢，他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

“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不知道。”

“你的名字是崔斯坦，”约书亚字正腔圆地说，“意思是‘悲伤却勇敢的’。这是你来这里以前的名字，不喜欢的话，也可以自己换一个。”

“不，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很喜欢。”

他看着他微笑，眼里却莫名涌起泪花，在那双深沉而悲哀的棕色眸子里打转，终于从眼尾滑落。

“怎么哭了？”约书亚问。

“我也不知道。”崔斯坦低声道，“总感觉心里好沉好沉，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又像是被按在水面以下，透不过气。”

是了，大抵是同一段记忆，折磨着两个人，只不过谁也无法想起。

约书亚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两人并肩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只黑翼椋鸟拍着翅膀从他们身旁经过，绿色的小眼睛目送了他们一程，很快又长鸣一声，拍着翅膀往通天塔塔顶的方向飞去。

赫柏通天塔的顶层套房，掩映在潘瑞戴斯之心的光芒中，无法被下面的人看见。

一名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他穿着黑色提花睡袍，点缀鲜红绲边的交领微敞，露出底下苍白而结实的胸肌，黑色长发披散，盖住半边脸。

他靠在窗边，欣赏那璀璨夺目的巨大光球。

门上响起三声轻叩，一位大天使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黑翼椋鸟正在里面上蹿下跳。

“主神，有黑尔的来信。”

他打开鸟笼，黑鸟立刻化作一滩沥青，从笼中流出，淌到地面重新聚形，变成一只黑猫。

黑猫蹲在地上优雅地舔爪子，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它在等什么？我需要按个什么开关吗？”窗边的男人焦虑地问。

“赫尔墨斯，信呢？”大天使催促道。

黑猫慵懒地瞧了他一眼，随后伸了个懒腰，弓起背，竖起脊柱上的鬃毛，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一会儿，吐出一个毛球。

大天使弯腰捡起地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毛球，小心翼翼地扒开上面的毛发，找到裹在其中的小纸条。

男人极其嫌弃地用两指拎过来，一边靠着窗台借光，一边从胸前交领里拿出一副没有腿的单片式老花镜架到鼻梁上。

“我讨厌神奇动物研究所制造出的这些怪物。”他说。

迎着潘瑞戴斯之心的光线，他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

异象频生，恐是祸端。另，崔斯坦已抵，特此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