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迦托雷图书馆的掌事天使约瑟芬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至少看起来如此。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编结成一根粗粗的发辫，越过肩膀垂在胸前，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镜脚用一根珠绳挂在脖子上。她的神环是一条咬着苹果的毒蛇。

她把眼镜推上山根，眯着眼睛用力一瞧，认出了约书亚，立刻就迈着碎步从书桌后面走出来。

“是你呀！我刚刚还在想最近怎么都没看到你。”

“你不如去问问米兰达，她给我时间看书吗？”约书亚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亲热地拥抱了她。崔斯坦跟在身后。

“介绍一下，这位是崔斯坦，我们小队的新成员。这位优雅娴静的天使姐姐叫约瑟芬，她掌管着整座珀迦托雷图书馆，我过去经常会找她借书。”

约瑟芬笑眯眯地望着崔斯坦，目光精准却毫无评判意味地自上而下扫过他全身，当她的眼睛落在那过于修身的衣服上时，约书亚尴尬地咳嗽两声，上前挽起她一条手臂将大天使带走。

“问你个事。”约书亚压低声音，眼睛的余光瞥向崔斯坦，“如果一个亡灵，在刚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被判去了黑尔。那他的灵魂之书有没有可能还未来得及销毁？”

敏锐如约瑟芬立刻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关于崔斯坦的，而且背后所牵涉的麻烦不少，当即便换上一副警惕的目光：“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能从黑尔回到上面？”

约书亚没有办法，只好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不过他隐去了强吻那部分，还有关于记忆的追溯，那是他的私心。

大天使洞悉一切的目光从玻璃镜片后面直直地射向他：“这是一个很大的忙。”

约书亚低下头：“我知道。”忽又抬起，亮晶晶的金色双眸中闪烁着令人无法拒绝的真诚，“下次从人间回来，我给你带最爱吃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

约瑟芬莞尔一笑，在背过身去的时候不经意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那就劳烦约书亚队长了。”

她走到写字台边，翻开一本极厚重的记录册，直接跳到最后一页，从后往前用手指点着挨个划了一遍，最后合上册子，摘下眼镜，折好镜脚。

“对不起，已经销毁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确认这种结果，多少还是有些受打击。第一扇门已经关闭，约书亚无奈，只能转投第二扇门。

“那如果直接为他重新绑定一本灵魂之书，可行吗？”

“没用的。”约瑟芬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他已经没有灵了，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他。”

“进入乌洛波洛斯循环也不行吗？”

“你跟我来，我来向你解释。”

图书馆分为两部分，一边是藏书阁，一边是档案中心。两边从外面看都一模一样，掩映在光线里。

大天使领着约书亚走上“Y”型台阶中的一边，在散发光芒的大门前停下，伸出双手轻触那高大门板上的雕花，口中念动咒语：“万能的白神啊，请为我开启众生之灵的密室！”

那扇蔚为壮观的大门缓慢朝后退去，更强烈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来。当门开到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之后就停住，约瑟芬道：“你先请，一个一个走。”

约书亚侧身进到里面，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无数排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柜排列整齐，每一层架子上都规整地码放着一份份流光溢彩的灵魂之书。一些工作人员在架子间穿梭来取，他们的翼式背包都被施了防尘咒，确保不会掉下一根羽毛。

这里有空间折叠法阵，因此完全不像通天塔内部能装下的规模。约书亚光是看看就觉得头晕，这么多灵魂之书，约瑟芬要怎样准确找到每一本的位置？自己的灵魂之书又在哪里？

约瑟芬进来之后，大门在她身后合上。

“崔斯坦？”

约瑟芬笑着说：“我猜你其实想先瞒着他，所以就自作主张将他关在了外面。放心，他不会乱跑。”

她领着他步入书架之间，就像穿行于一片静谧的森林，书架是树，而一本本的灵魂之书就是叶片。

“这里存放着每个人的灵魂之书。”她换上一种空灵又疏淡的嗓音。约书亚明白，此刻，她是以大天使的身份在同自己说话，而不是朋友。

“你所看到的流光，便是‘灵’，是来自白神的礼物。当一个人生命即将步入尾声的时候，他的灵就会先行离开躯体回到这里，附着于自己的灵魂之书上，忠实地记录下他这一生，不带任何立场，不带任何感情。你们的大天使就是根据这，来确定你们每日的打捞名单的。”

她圆润的指尖轻轻拂过每本灵魂之书的书脊，忽然停顿，手指一勾，一本黯淡无光的灵魂之书出现在她手上。

“像这样的，就说明他尚在人世，灵没有回来，这就是一本空白的灵魂之书。”她小心地对准刚才抽出的那条缝隙，把档案放回原位，“灵魂之书和灵一一对应，缺一不可。”

脚下的地板陡然转换，约书亚感觉自己压根没动，却直接来到房间里的另一个位置。

眼前是一个圆形深坑，环绕四周有数级玉石台阶，深坑的底部是终年不熄的金色圣火。约书亚看见有工作人员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载满了封面残破黯淡的灵魂之书。那名工作人员在台阶旁停下，将小车倾斜，瞬间，那一车的灵魂之书都沿着阶梯滚落进熊熊燃烧的火焰。

约瑟芬道：“车上的那些灵魂之书，都属于被判去黑尔的亡灵。我们会将灵从书脊中拆出回收，剩下的便进行销毁。”

“那这些回收的灵，你们用来做什么呢？”约书亚问。

“我们将灵重新投入乌洛波洛斯循环，会随机创造出新的灵魂。而如果旧的灵魂想要往生，就必须带着自己的灵一起进入循环，这样他才会是原先的自己，只是没有了上一辈子的记忆。”

她转向约书亚，声音柔和而低沉：“所以我才会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你的朋友，抱歉了。”

“我明白了，谢谢。”

约书亚感觉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两人一起向外走，地板在他们脚下飞速后退。忽然，约书亚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盯着大天使道：“如果我能要到大老板的签字呢？他是否就可以拥有新的灵，和一本灵魂之书绑定？”

约瑟芬用一种陌生而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你确定要这么做？”

约书亚：“我必须一试。”

大天使转回脸叹口气道：“如果你真能要到签名，那请提前准备好我的布朗尼蛋糕，我愿意以朋友的身份帮你这个忙。”

“谢谢！”约书亚感激地拉起大天使柔软的双手，挨个亲吻了手背，“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约瑟芬，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在快要走到门边时，约书亚脚步又顿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大天使问。

“我可以看一下自己的灵魂之书吗？”

“个人不得查阅自己的灵魂之书。”大天使铁面无私地说。但静静过了数秒，她便心软了，“不过，你要查什么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

“能劳烦你帮我看看，生前……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吗？”约书亚吞吐了半天，终于把自己的诉求说了出来。

“你不记得了？”约瑟芬有些吃惊。

约书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顺便，我还想了解一下，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走出了档案中心。崔斯坦已经在楼梯上焦急地等了许久，甚至隐约有一种被抛弃之感。

看到约书亚出来，他竟是毫不避讳地大步上前抱住了他，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恋人。

约书亚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背，约瑟芬则识趣地将眼睛转向别处。

“你们去了好久，为什么不带上我？”崔斯坦一开口，声音中竟还染上一丝埋怨。

约书亚只得连哄带骗道：“这里面的东西是机密，你现在还不能接触。”

约瑟芬目送着两人进入电梯。电梯门关上以后，崔斯坦手指着珀迦托雷出口那层问：“现在回去吗？”

“暂时还不回去，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电梯上行的时候，约书亚止不住感到一阵又一阵心悸。他依靠着轿厢冰凉的内壁，把滚烫的太阳穴贴在上面，闭上眼睛。

一想到必须去找大老板要签字，约书亚就一下子失掉了全部的力气。他感觉头晕腿软、胸闷气短、压力山大。几乎从没有人见过这位boss，连大天使都不曾谋面，据说，他只和天使长一人对话，所有的指令都通过天使长传达。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没人知道他的脾气，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对于这位神秘老板的全部了解仅限于米兰达的一句“他不是天使”。

不是天使又会是什么呢？珀迦托雷这一层仅仅活动着两类人，一类是大天使，另一类是在此工作的亡灵。他有这么高的权力，自然不可能是亡灵，而他又不是天使，那只剩下一种可能——他是一名神族！

关于世界上到底存在几位神族，神学界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世界上只有两名神族，白神和黑神，祂们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之主；也有人认为，除了这两位神祇，诞生自祂们羽翼中的七位初代天使也应归属于神族，按照这种说法，路西法也是一名神族；当然还有更为引申的理解，比如：神族的后裔算不算神族？具有魔法是否能成为神族与凡人的界定？这样一来，就又把全体天使和晦天使都纳入了神族范畴。

所以他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约书亚知道他的办公室在通天塔的顶层套房，紧邻着潘瑞戴斯之心。他按捺下自己一颗快要突突跳出胸膛的心脏，打算去碰碰运气。

电梯又发出“叮”的一声，门开了，一扇高大的乌木门展现在眼前。约书亚让崔斯坦暂时留在电梯里按着门，方便他随时撤离，实际则是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怕他会被纪律委员会抓走。

他轻轻叩门，没有人回应，又礼貌地在门外大声自我介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外面踱了一会儿步，终于确定门是不会开了，正准备离开。可刚一转身走向电梯，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内。他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吸血鬼是不存在的，专家已经辟谣了——面容苍白而冷峻，一头乌黑长发铺满双肩，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瞳仁如血。

走廊里光线很暗，将条条杠杠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却依旧掩盖不了他惊人的美貌，即使是潘瑞戴斯最英俊的大天使，都不能与他比肩。

他薄唇轻启，嗓音低沉，用一种比冰川还凛冽的声调说：“找我有什么事？”

约书亚急忙回到门边，递上自己早已写好的申请：“我想请您签个字。”

“签什么字？”

那男人红色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来去，似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审视。约书亚骤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

是了，路西法！路西法也是这样赤铜色的瞳仁。

约书亚低头将那张申请举过头顶：“是我的一位朋友。他本应留在珀迦托雷，但因为我的过失使他去了黑尔，灵魂之书被毁。大天使说，只有您能批准这样的申请，所以我想请求您，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破格留下来，也让我有机会纠正自己的错误，不辜负任何一个善良的灵魂……”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男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崔斯坦。”

“不签。”

眼看着门就要合上，约书亚豁出去一般伸腿卡住：“求求您！这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不应该连累无辜的灵魂为我的过错埋单。”

男人停下关门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

“求您了！只要您在上面签字，让我怎么将功折罪都可以！”

约书亚已经不顾一切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一次或许是幸运，但下一次一定没有那么幸运，所以无论如何得把握住这个机会，死缠烂打也要将签名弄到手。

“做什么都可以？”男人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约书亚用力点头。

“那第一件就是，别再来打扰我。”

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