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约书亚却并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更何况已经知道他在里面，而这又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

他继续朝着门喊话，语气恳切得仿佛把这扇乌黑的硬质木门当成了里面的人：“我猜您一定不认识我，我是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的队长，我叫约书亚。这是我在赫柏服役的第71个年头，要问我在这71年中最自豪的事情，那就是我从未让一个亡灵未经审判就去往归宿地。他是唯一的一个，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吗？”

里面的人一言不发，就像把头埋进沙地的鸵鸟，以为只要自己不吭声，就没人知道他在那儿。

他把额头抵在门上：“的确，我人微言轻，您没必要给我机会，也没必要在乎我的良心和感受。可是让每一名来到赫柏的亡灵都得到公正的审判，让那些在人间无法讨还的债务在这里得到清算，让所有的不公和不义迎来终点，让善良和恶意在死后世界一锤定音……这难道不是您建造这里的初衷吗？”

里头还是静悄悄的，连足音都听不见。约书亚只觉自己贴在冰冷乌木门上的额头越来越烫，但他依旧没有放弃。

他锲而不舍地继续说：“你恐怕不知道，我在黑尔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当众维护白神的荣耀而被那里的亡灵围殴，这不正说明了他千仞无枝的品质吗？他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属于珀迦托雷，属于神的领地！”

最后，他声音沙哑地道：“我知道，像我这样在门口大喊大叫非常烦人，也非常没礼貌。您讨厌我没关系，但我这位朋友是真的等不起啊！如果没有办法绑定灵魂之书的话，他会在一个天堂日内魂飞魄散。我恳请您！求求您！能不能先给他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

话还没说完，一名大天使匆匆赶来，背后巨大的纯白羽翼猛力一挥，将他直接掀飞。

身后就是电梯，约书亚原以为自己会撞在门上，没想到电梯门却忽然打开，他的后背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你没事吧？”崔斯坦扶住他问。

约书亚摇头。

那名天使进一步逼近。他一席白金相间的法袍，相貌极其端正，一头银灰色的波浪形卷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头顶，灰蓝色双眸冷峻而富于距离感。约书亚认出，他是众天使之长路易。

崔斯坦大步向前，将约书亚挡在身后。

约书亚低声道：“不是叫你等在电梯里别出来吗？”他担心被天使长看到会盘问他的身份。

“可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他打。”

“他是天使长，他有权惩处任何犯错的灵魂甚至天使。再说，你打不过他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我很能打呢？”

约书亚：“……”你再能打能打败魔法？

天使长将身挡在乌木门前，丝毫没有将崔斯坦放在眼里。他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质问约书亚：“你是怎么上来的？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禁地吗？”

他手中有一根修长的法杖，杖身是黑色，杖柄雕有一只金色的凤鸟头颅，尖利的喙像一根下弯的钢针。

约书亚：“坐电梯？”

他确实没想到顶层的电梯按键能被自己轻轻松松地按下。如果这一层是禁地的话，难道不应该设个结界什么的保护一下吗？

天使长表情狐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你是哪个部门的人？”

这个问题约书亚回答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不想给米兰达惹麻烦，同时又不能撒谎，因为那样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惩罚。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那扇高大的乌木门居然又开了，黑衣黑发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半掩的门中，沉声道：“路易，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

约书亚长舒一口气。

天使长恭恭敬敬地退下，临走之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盯了约书亚一眼。

“谢谢。”约书亚见门没有马上关闭，立刻就双膝跪地伏于门前，“万军的白神啊，谢谢您原谅我刚才的冒犯。”

“你叫我什么？”

黑发男人脸上浮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转进门里的阴影消失了一会儿。

约书亚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也不敢未经允许跟进门去：“是我……猜错了吗？”

他又踱回到门边，露出英俊苍白的半张脸，态度和蔼地说：“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白神？”

约书亚总觉得他和蔼的态度下面暗藏着危险，仿佛转眼之间就会翻脸。

“很……很简单，有太多巧合了。比如传说中白神住在潘瑞戴斯之心里，而通天塔的顶层办公室恰好是离潘瑞戴斯之心最近的地方；再比如白神闭关不出，而您也深居简出，连大天使们都从未有幸得见您的尊容，连您是谁也不清楚。我猜的……对吗？”

男人不置可否，只是狡黠地牵起一边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这样吧，你先替我解个迷，我就在上面签字，如何？”

约书亚点头如捣蒜：“只要您同意签字，别说一个谜，就是解一百个也行！”

男人的红眼睛眯起来，似乎在思索谜面。他修长的手指点点无须的下颚，忽然绽开一个有些阴鸷的笑。

“听闻下界有一个人，万年不死，别人都唤他作‘不死之人’，说他贵为天选，超然生死。可讽刺的是，人类的短命才是天定，只有神明方能永垂不朽。若这世上真有人跳脱出命运轮回永生不死，那他的存在岂不是对白神制定的律法王道的背叛？此人若非大奸大恶，即为恶魔走狗，我要你把他找出来，再查清楚他为什么不会死。”

约书亚皱起眉头：“可这……要从何查起啊？”

男人将乌木门合起，最后只露出他一只赤铜色的眼睛：“你不是本事通天吗？既然有办法找到我门前，相信这点小事难不倒你。”

约书亚又在门前跪了一会儿才敢站起身。腿跪麻了，只能扶着崔斯坦一瘸一拐走向电梯。

虽然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崔斯坦现在还是个无籍游魂，但至少也不算一无所获，新的线索就是新的希望。再说，崔斯坦手握五根天使飞羽，其中还有一根祝福效力最强的初级飞羽，相信他最后一定可以化险为夷，这件事会有个完满的结局。

崔斯坦：“我们去哪里找这个‘不死之人’？还有，你为什么需要他的签字？”

约书亚盯着他身上不合身的衣服答非所问：“先不说这个，该带你去买几件衣服了。”

他们出了通天塔，一路步行至迦南，珀迦托雷唯一的购物中心。

迦南，意思是好东西应有尽有。但珀迦托雷提倡清心寡欲的生活，这是被写在律法戒石上的，所以在这里买东西并不能挑三拣四，只能有什么买什么。好在价格确实便宜，不会让你买不起，相应的款式也十分过时——积压了几个世纪的库存还在卖，比如亚当和夏娃的同款树叶遮羞布。像娜塔莎那样对穿衣打扮有追求的人，从来不会光顾这里，她总是趁工作之便，去人间逛街购物。

约书亚平时最经常穿的是白T恤加工作背心，偶尔出来购物，也总是速战速决，一来，他不愿意在购物上花太多时间，二来，这里也确实没啥看得上的。

他是实用主义者，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为崔斯坦拿了几件得体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余光瞥见崔斯坦抱着一大堆东西朝他走来。

“这些是……你挑的？”

崔斯坦点头。

约书亚粗粗翻了一下他怀里的东西，都是一些无用的装饰性的物品，类似摆件、油画、刺绣、书本之类，但无一例外都是与白神相关的主题。

约书亚：“……”他的公寓本就不大，现在要被他塞这么多泥车瓦狗进去，还要添一张床，简直不敢想象。

崔斯坦见他不语，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很贵啊？”

约书亚连忙抓住机会：“贵，非常贵！建议不要买。”

“好吧……”

崔斯坦悻悻转身，准备把那些东西放回去。约书亚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忽又于心不忍。

“其实也没多贵，你喜欢就带回家吧。”

逛完了生活区，他们又到楼上家具区买了一张单人床。虽然这里的东西款式单一，却是十分经久耐用，不出意外的话，这张床就算睡到崔斯坦在赫柏待满一个服役周期，进入乌洛波洛斯循环，在人间度过一生，再回到这里，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出门结账的时候，约书亚在崔斯坦挑的那堆七零八碎里头发现了一件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张素净的挂毯，本来是卷着的，因收银员要根据图案确认售价而展开。

挂毯的正中是一棵深绿的橄榄树，枝繁叶茂，粗壮无比。枝丫上坐着一个光脚男孩，树下也站了一个男孩。在他们之间，天空飘下金雨，他们分明只相距树上树下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约书亚出了神，直到被店员提醒付钱，才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

赐尔桂冠，莫辱荣光……

那段模糊而遥远的梦境，像幽灵一般追赶他，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约书亚颤抖着手付了钱，一样东西没拿就往外走，崔斯坦只得将所有东西揽入怀中，又将那张床扛在背上。

出了迦南，来到高耸的天空下，约书亚终于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等自己背上的冷汗慢慢收进。

崔斯坦抱着大包小包来到他身旁，神情慌乱得像个闯祸的孩子。

“怎……怎么了？”

“你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崔斯坦弯腰放下东西，举起一只手，认认真真地发誓：“真的，我没有骗你。若我撒谎，原地暴毙。”

约书亚垂下头，自嘲的笑了笑：“对不起，是我反应过度了。我只是有些吃惊，你为什么会选那条挂毯？”

“因为……因为……”崔斯坦挠着头，忽然支支吾吾起来，“我也不清楚，就是看着特别顺眼，想要拥有……”

闹了半天，又是巧合。

约书亚平复一下心情，拍拍他的肩道：“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他把娜塔莎叫来帮忙，开着她的云霄飞车，顺便把小队所有成员都捎上，晚上去他家为两位新成员接风洗尘。

他们在路旁等待的时候，恰好是赫柏通天塔的下班高峰。两人并排坐在新买的床上，仰头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灵魂像飞鸟一般掠过。

天色将晚，苍穹上高悬的那颗心脏正显得愈来愈明亮，将通天塔的塔尖笼进自己的光晕里，那是约书亚白天到过的地方。

崔斯坦使劲眯起眼睛，想看清光芒背后的形状。约书亚抬手捂住他的双眼：“别盯着看，会瞎的。”

“可惜我还不会飞，等我学会了翼式背包，第一件事就是到上面去看看。”

约书亚扭头看着他，淡淡地说：“用翼式背包是无法抵达那里的。你听说过伊卡洛斯吗？因为飞得离太阳太近，蜡做的翅膀融化。用翼式背包靠近圣殿，就无异于用蜡做的翅膀靠近太阳。”

“那我们如何才能到那里去呢？”

“我们不能。”约书亚出神地望着远方，“我们只能等待祂自己出来，等待祂愿意重见世人，等待祂的光芒再度笼罩大地……”

“我就说你没我不行吧？”娜塔莎那极具辨识度的口音忽然响起。

他收回目光，看到娜塔莎那辆拉风的云霄飞车正停在面前。女特工一条胳膊架在车窗外，得意洋洋地朝他打招呼。

“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约书亚说。

“没事儿！反正今天头儿请客，我们就出些力。”

马克和小汤米都从后座上下来，卡梅拉双手抱胸坐在副驾上，眼睛大睁着，一脸惊魂未定。

娜塔莎用手肘捅捅她：“喂，发什么呆呢？到站下车。”

晦天使女孩这才踉踉跄跄地打开车门，差点直接摔倒在路边，幸好小汤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刚一下车，就开始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老娘的车技无人能敌！”娜塔莎得意地撩了撩头发。

“是无人生还吧？”卡梅拉痛苦地直起腰，用手背擦擦嘴角。

女特工耸肩：“都一样。”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约书亚欣慰地说。

“那还用说！”娜塔莎本来就比卡梅拉高，加上高跟鞋，刚好可以舒舒服服地将胳肢窝搁在她肩上，“有谁忍心跟我这样一位美女置气？”

卡梅拉挣脱开她，回到小汤米身边：“不如说我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