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分闷热,画室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却驱散不了三十多个画架间弥漫的松节油味。胡谣的素描纸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炭笔线条在潮湿的空气中变得模糊——这已经是今天第三张结构素描了,但穆楠老师依然在石膏像旁摇头:“明暗交界线太死板。”
“水粉课准备!”助教突然拍手喊道。
胡谣茫然地抬头,看着几个男生搬进来一筐静物:粗陶罐、玻璃瓶、蔫头耷脑的葡萄。她机械地挤着颜料,钴蓝和赭石在调色盘上堆成小山。这一个月来,她的素描始终卡在中游,速写更是被分在了“需要加强动态”的C组。
“今天画冷暖对比。”穆楠老师敲敲画板,“胡谣,你负责摆静物。”
当她弯腰调整衬布褶皱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杨珩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调色盘上,他新换的AJ鞋尖沾着颜料——是董晨阳最爱的浅灰蓝色。
“你色感好。”他突然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许多,“上次的苹果调色...”
胡谣手里的玻璃瓶差点滑落。她这才注意到杨珩的画板——素描依旧惊艳,但水粉作业被钉在“补色练习”的角落,橙色的衬布被他调成了诡异的砖红色。
穆楠老师的鞋步声由远及近:“杨珩,多看看胡谣怎么调灰颜色。”她修长的手指划过胡谣昨天的作业,“这种高级灰才是联考想要的。”
水粉笔在纸上涂抹的第一下,胡谣就找回了手感。普蓝加一点玫红,再掺入适量的白,衬布的暗部立刻有了空气感。她余光瞥见杨珩在偷看她的调色盘,喉结随着她笔触的节奏轻轻滚动。
“能借点你的柠檬黄吗?”他最终开口,语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
胡谣深水把脚下的颜料盒推过去,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注意到他小指上的茧子——那是长期画素描留下的,和她一模一样。
午休时,穆楠举着胡谣的水粉作业满画室转悠:“看看什么叫色彩天赋!”他的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胡谣的耳朵烧了起来,这比她素描被批评时还要难堪。
傍晚洗笔时,杨珩突然出现在水池边。他的调色盘上堆着失败的颜料,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怎么调的?”他指着自己画上脏兮兮的紫色阴影。
胡谣挤出一截钴蓝,又点了点玫瑰红:“先分析色相倾向。”她的笔尖在杨珩调色盘上划了道弧线,“你太依赖深色了。”
暮色透过天窗洒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又分开。杨珩的侧脸在夕阳下棱角分明,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几颗熬夜留下的痘痘。胡谣突然想起高一那年,他也是这样向她请教数学题。
回到宿舍,胡谣发现手机里多了条好友申请。验证消息只有三个字:“色弱啊”。她咬着嘴唇通过,朋友圈第一条就是杨珩拍的调色练习——画得惨不忍睹,配文“向某位色彩大佬低头”。
窗外,六月的暴雨倾盆而下。胡谣把今天画的水粉作业贴在床头,颜料未干的部分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反光。这是集训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六月底的太阳毒辣得像是要把马路烤化。胡谣站在梦圆画室门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绺,防晒霜混着颜料在脸上糊了一层黏腻的膜。手机震动起来,是学校群发的通知:“今日14:00,全体高二艺术生返校接种疫苗”。
“拼车吗?”
杨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胡谣正在擦防晒霜的手一抖,白色膏体蹭到了衣领上。他穿着黑色无袖T恤,露出的手臂线条比半年前更加分明,皮肤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炭笔灰。
“...好。”
出租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胡谣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紧贴着车门坐,余光却忍不住瞥向杨珩——他正在看手机,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锁骨处的红绳在黑色布料间若隐若现。
窗外景色飞驰而过,胡谣突然想起那个宿醉的夜晚。记忆像被雨水泡发的素描纸,渐渐浮现出清晰的纹路:王晓萱哭花的脸,自己跨坐在杨珩腿上的触感,还有那个带着烟草味的吻...
“到了。”
司机的提醒惊醒了她。胡谣慌乱地去摸钱包,却见杨珩已经扫码付了款。他的手机屏保一闪而过——是张模糊的雪景照,像极了去年生日那天。
“我转你。”胡谣掏出手机,微信界面还停留在昨晚和妈妈的对话。她突然发现杨珩的聊天框居然在最上面,最后一条是前几天的“色弱啊”申请添加好友的验证消息。
“不用。”杨珩推开车门,热浪瞬间涌进来,“就当...”他的声音淹没在马路对面的喇叭声里。
疫苗接种点设在体育馆。排队时,胡谣的视线黏在杨珩后颈上——那里有一小块晒伤的痕迹,红得刺眼。记忆中的画面越发清晰:醉醺醺的自己咬了他那个位置,而他闷哼了一声却没推开...
“同学,身份证。”护士的催促让她回过神。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胡谣突然转向杨珩:“去年冬天...”
“什么?”他正在按棉签,闻言抬起头。阳光从体育馆的天窗斜射下来,把他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
“...没事。”
留观区的塑料椅挨得很近。胡谣能闻到杨珩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那股熟悉的洗衣液味。她偷偷点开转账界面,输入“25”,备注却删了又改,最终只留下一个句号。
杨珩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眼屏幕,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说了不用。”
“要的。”胡谣固执地举着手机。
体育馆的广播开始叫号。杨珩站起身,棉签扔进垃圾桶的弧线干净利落。他转身时,胡谣看见他T恤后背透出的汗迹,隐约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和醉酒那晚自己胡乱抚摸过的轮廓分毫不差。
“那个...”胡谣突然叫住他,“去年过年前我和王晓萱...”
杨珩的背影僵了一下。远处护士正在喊“下一批”,嘈杂的人声中,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得像是调色盘上混浊的灰色。
疫苗观察期刚结束,杨珩就拦了辆出租车。胡谣鬼使神差地跟着钻了进去,车门关上的闷响才让她回过神。
“师傅,西城工会职工家属楼。”杨珩报地址时,喉结上的红绳轻轻晃动。
车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观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围墙和老旧的商铺。胡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疫苗接种卡,硬纸板边缘毛糙的触感提醒着这一切不是幻觉。
家属院的铁门锈迹斑斑,门卫室玻璃碎了一角。杨珩掏钥匙时,胡谣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削铅笔划的,和她右手虎口上的如出一辙。
“就这儿。”他推开三楼尽头那扇漆皮剥落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颜料和烟草混合的气味。三十平米的单间里,一张行军床,一个二手画架,墙上钉满了素描纸。胡谣的视线扫过那些画——有杭州的断桥残雪,有梦圆画室的静物,还有一张泛黄的速写:雪地里,一个穿羽绒服的背影,马尾辫从帽子里溜出一绺。
“你搬出来...多久了?”胡谣的指尖碰了碰那张速写。
“三个月。”杨珩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瓶身上还结着霜,“这我爸的房,等他们离婚官司打完就可以搬走了,我妈说给我准备了处房产。”
冰箱嗡嗡的运转声填补了沉默。胡谣看见窗台上摆着几个烟头,其中一支的过滤嘴上有牙印——她太熟悉这个习惯了,杨珩想事情时总会不自觉地咬烟。
“为什么带我来?”
杨珩拧瓶盖的手顿了顿:“你不是想知道那晚的事?”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网格状的阴影。胡谣突然注意到墙角堆着的泡面箱,最上面那盒的生产日期是上个月。
“你...就吃这些?”
“嗯。"杨珩踢开地上的颜料盒,露出半截烟盒,“偶尔点外卖。”
胡谣走近画架,上面是幅未完成的人像。画中的女孩短发飞扬,正在调色盘上搅动钴蓝色颜料——正是她上周画水粉时的样子。画纸边缘有些卷曲,显然被反复修改过。
“那天...”杨珩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咬了我脖子。”
记忆如潮水涌来。胡谣想起自己当时醉醺醺的质问,想起杨珩脖颈上咸涩的汗味。而现在,他就站在一米开外,T恤领口还残留着洗衣液的清香,却比任何时候都遥远。
“我走了。”胡谣猛地转身,撞翻了地上的笔筒。炭笔滚了一地,在阳光下像散落的黑色骸骨。
杨珩没有挽留。但在她握住门把时,突然听见“咔嚓”一声,是他用手机拍下了她站在门口的剪影。
“明天画室见。”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刚拍的照片。逆光中的胡谣轮廓模糊,像极了墙上那幅雪地速写。
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胡谣摸着黑下楼,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走到二楼时,她突然听见楼上传来打火机的脆响,接着是压抑的咳嗽。
走出单元门,盛夏的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胡谣掏出手机,退回的25元转账还躺在零钱记录里。她犹豫片刻,重新输入金额,这次备注写的是:“买点菜”。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一片梧桐叶飘落在屏幕上,遮住了杨珩的头像,是清湖公园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