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儿的尸身,并没有验出什么异常。
尚宫局先入为主,认定是那什么“邪鬼”所为,根本没有尽全力调查,而是忙着绞尽脑汁向金皇后再提“纯阳之子”的事情。
严晚萤觉得自己很无力。
她不是医生,不会验尸;也不是侦探,观察能力平庸。唯一能派得上用处的,只有这个尊贵的公主身份。
“公主,这件狐裘该如何处置?”若叶含着泪,默默地抱起那折得方方正正的狐裘。
娟儿承受了那样的折磨,却至死,依然紧紧护着这衣物。
严晚萤有些伤感,将狐裘接了过来。
一股血腥味直冲鼻腔,染在上面的血渍,触目惊心。
“拿去浆洗干净。安葬娟儿的时候,把这个随葬吧。这是陪着她直到最后一刻的东西。”
若叶道:“是。”
她又重新把狐裘接到手里,仔细地折好。
“咦?”她突然皱起眉,“哎哟,这里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硌了我一下。”
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一个圆润的东西:“这个……像是颗珠子。”
“给我看看。”严晚萤觉出了些不寻常。
是一颗极小的珠子,大约四分之一个指甲盖儿那么大,两头还有小眼儿,似乎是穿线的。
看质地,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公主,这个珠子奴婢知道,”见三公主眉尖蹙起,若叶略略迟疑,便出言道,“宫女也是十七八的年纪,都是女孩儿心性,大多爱漂亮。但衣着打扮都是有制式的,不能越规矩。有的宫女便会偷偷在袖口、领口绣上些简单的花样,不打眼,细看却都是小心思。”
“你是说,这颗珠子是某个宫女用来点缀袖口的?”严晚萤若有所思。
若叶点头:“奴婢见过不少。这东西尚衣局没有,是从宫外采买的太监,悄悄偷运进来的小玩意。能有闲心和闲钱买珠子的,应该是二等宫女以上。”
不是尚衣局的东西,那就不可能从那里混入狐裘里。
娟儿只是一个连纸笔都没钱买的小宫女,平日里衣着也朴素简单,没见过她在袖口和领口绣花样。
那只有一种可能性,这颗珠子,是残害娟儿的凶手在抓扯中掉落的。
但若叶也说了,这些小玩意是采买的太监趁着出宫,偷偷买进来转卖给宫女们的。这是宫里灰色地带,上头不会多管。
若是如此,许多宫女都有用这珠子,从这儿下手恐怕很困难。
严晚萤拇指和食指捏起珠子,仔细查看。
突然,她灵感有所触动,神使鬼差地将珠子放到鼻前,嗅了嗅。
轻微的药味。
“你闻闻。”她把珠子递给若叶。
若叶狐疑地接过来,也学着她的样子凑上鼻子:“嗯……有点苦……”
她沉着道:“是汤药味。”
若叶吃了一惊:“难道是御药房?”
她不置可否。
珠子在室外放了一晚上,味道还残留着,说明此人应该是经常熬药。这苦苦的中药味已经渗入肌理、染进随身的物件了。
不过御药房熬药的小宫女等级低,平日里干的都是粗活——洗药、晒药、研磨……少有做什么精致的打扮。
而且御药房的位置很偏僻,几乎是挨着宫墙边上了,里面的宫人们若是没有差事,也不会往娘娘公主们的寝宫来。
这样看来,御药房的可能性变小了。
这个凶手,若是侧写一下,大概是一个专门给主子熬药的一等宫女,小有姿色,冷血胆大。
要问在宫里长年的药罐子,她脑海里,只浮现出来一个人。
“昨夜风大,娟儿从尚衣局取了狐裘,不可能绕远路往御药房那个方向去。若说她的必经之路,”严晚萤眸子微冷,“尹妃娘娘的舞阳宫。”
她记得,之前那个被挖眼的宫女安雅,也是尹妃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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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晚萤知道,仅靠她一个人,根本没办法顺利抓出这个“邪鬼”。
必须要依靠金皇后。
“若叶,先随我一道去找母后。”严晚萤打定主意,带着若叶、金缘等几个宫人,心急火燎地往正阳宫赶。
忽然,旁边传来淅淅索索的响动。
严晚萤循声抬头。
只见有道劲瘦的身影在天光中一晃,俄顷,便轻盈地从树上跃下,带起凌厉风声。
清傲的眸子,像藏着千山冰雪,看透人间沧凉。
而那白玉般的容颜、殷红如血的薄唇和姣好的下颌,分明勾勒出了一个俊俏的贵公子,让每一个猝不及防遇见他的人,都忍不住失神。
段清州。
跟着她的宫人们见此情形,忙不迭地退开距离,并占据各个方位的视野,自觉地为他们把起了风。
搞得像真有什么奸情似的。喂,我说,你们也考虑一下本公主的感受好不好!
段清州倒是毫无紧迫感,还有心情合抱双拳,端正地给她行了一礼。
你倒是坐怀不乱柳下惠。就她,像到王婆家喝茶的潘金莲。
尴尬了不到片刻,严晚萤想起前日与段清州的承诺,不由地心虚,立马板起脸来:“段小将军,这里的内宫,不是东宫,也不是三思阁!”
“我知道,”他像是看破了她的假威慑,一点儿没退缩之意,“三公主这是要往何处去?”
关你屁事。
她继续拿起了威势:“段小将军,你逾矩了!”
作为三公主,她也没必要回答一个闯入内宫的外臣。她现在只想快点摆脱他,把自己要做的事情贯彻到底。
段清州却往前半步,那难以名状的气场,彻底把她的气焰浇灭:“三公主答应过段某,不再深究此事。”
她摇头:“我是答应过你,可是那是在大家相安无事的前提下。如今你也知道了,他们并未停手!”
段清州似乎笃定了什么,思忖片刻,道:“公主,你可想清楚了。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宫女,你将要卷入什么样的漩涡——皇后娘娘与尹妃是盟友,她不会助你;即便最后是你胜了,但扳倒了尹妃,却得罪了整个尹家。你往后的路,又该何去何从?”
“你怎么知道是尹妃?”她惊异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他沉默良久,还是淡淡道:“段某自有消息来源,与公主无干。”
“既然与我无干,那我接下来要过什么独木桥,也与段小将军无干,”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严晚萤自是毫不客气,“多说无益,段小将军请回吧!”
她往左拐了两步,就要强行越过段清州。
没料这人的倔牛脾气,身法又灵活,三两下就给她重新堵那儿了。
“请公主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似乎看穿一切、洞悉全局。即便是担心,也是一副冰冷的模样,听着令人生气。
严晚萤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微微抬眸,果敢地对上了他那双深海般幽冷的眼睛:
“什么叫小,什么叫大?你段清州的命是命,他葛将军的命是命,而宫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就是活该死掉的蝼蚁?”
“她在你们看来是随处可见的小宫女,可是在我看来,她不仅仅是宫女。她有名字的,她叫娟儿……她七岁被爹娘卖掉,只不过是为了养活快饿死的弟弟……她机灵聪慧,勤劳又上进,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总是想着当女官……”
段清州垂眼不语,只是瞳仁中冷凝的光,微微收紧。
朦胧的记忆里,那个威严的慈父远眺着萧条的墨城,目光沉痛——州儿,命无贵贱。你是爹娘最宝贵的儿子,但墨城的百姓,谁又不是娘生爹养的呢?
“段小将军,我一介女子,是不懂什么是匡扶社稷。但我连身边的人都不屑去救,又何谈救苍生、救万民呢?”
“公主要救苍生社稷?”段清州失笑。来不及调整神情,有那么一刻的抽搐。
帅哥你知道吗,你这个表情贱兮兮的,特伤人。
要不是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她简直想冲上去给你一嘴巴。
啊,好窝囊!
她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在受这人的气。上次冤枉她,连曹子戚都道歉了,他倒装个没事人;三番两次地帮他度过危机,却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
现在还专程跑道这里嘲讽她。
段清州,你的良心不会痛?
“我不是说大话!”严晚萤气得咬紧小银牙,“你们男人梦想征战沙场、为官拜相,不都是为了匡扶社稷么?连娟儿都想做宫中女官,那我身为一个皇女,难道就不能有点小梦想?”
况且救这国,也是在救她自己。
段清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中灼灼的华光,依稀难灭。
“你且看着吧!我严晚萤就算不靠你,也能成事!”她撂下一句狠话,拂袖,愤然离去。
今天这事,她算是想通了。
一味地巴结讨好段清州,只不过是扬汤止沸,并不能够改变这个已经朽烂到骨头里的国家。
她其实和草包太子犯了同一个错误,以为搞定段清州,就搞定了一切,就能掐灭亡国的火种。
百里之堤的溃败,岂是一个蚁穴便能决定的?它早就千疮百孔了。
她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堵上段清州这一个蚁穴,还有千千万万个窟窿,等着她尽力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