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消雨霁,鸟雀齐鸣,外头新来的花落了一地。
晋明琢醒来时,身上还有点乏。
她挑开帘子,最先瞧到便是梳妆台上的那个颜色鲜艳的鸟羽毽子。
瞧着裴朗宜揣了许久,终于等到十六岁的她回来,巴巴地送给她。
指不定再说上两句反话。
脑中刻画着那情景,身上的乏意也散了,她轻轻失笑一声。
外间的绿云听到这笑,走进来:“小姐,你醒了?”
只见自家小姐白葱般的手挑着藕色的床帘,巴掌大的一张娇艳的脸,美的浑然天成。
她心中暗想,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有福气娶到小姐。
然后她顺着晋明琢的视线,看向了那个毽子。
那是小王爷送的。
绿云复又有点操心,小王爷那样的男子,并不是谦谦君子一般呵护姑娘的人,还总在跟小姐吵架。
还是岑公子比较好。
晋明琢浑然不知这丫鬟的心思,她趿着绣花鞋下了床:“等会儿吩咐人备车,吃过早饭我要去找裴朗宜。”
小姐最近跟小王爷走的倒更近一点。
绿云心情复杂,却还是应着,一丝不漏地去叫人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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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朗宜骑着马走在道上,他今日心情颇好,连看路边讨饭的丐帮小孩都顺眼地很,随手扔了块碎银子。
闹市的商铺一间间地从面前后退,花红柳绿的,酒肆的旗子,包子铺的蒸屉,挂着个晋字的马车,一晃而过。
等会儿。
裴朗宜勒住马,掉了头。
几步追上去,见车前坐着的是晋明琢常用的那个马夫,他到了车窗边,在外头敲了敲,只见女孩的手指挑开帘子,一张俏生生的脸探出来。
果然是晋明琢。
她今日穿了一件粉衫,额间贴了花钿,显得整个人面若桃花,见了裴朗宜眼睛亮了亮,说道:“好巧。”
这打扮花样还挺多的,裴朗宜心想,怪好看。
“哪儿去?”他问。
“都说巧了,当然是去找你。”
晋明琢双手撑在窗上,这会儿倒是有些犹豫该去哪好。
“去我那。”裴朗宜当机立断。
晋明琢点头应着,一马一车并行,她问起昨日发生了什么。
“夏大人的事。”裴朗宜拉着缰绳,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说到夏净云的病时,裴朗宜迟疑了一下,晋明琢制止了他,说:“我知道。”
裴朗宜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起那个小道士,“好心赔了他一身衣裳还要问我要赏钱,得寸进尺。”
晋明琢闻声顿住,这个讨赏钱的财迷举止,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叫她想起了隔三岔五来给她跑腿,回回一脸严肃要赏钱的裴朗宜收的好徒弟。
她确认般地问:“那小孩叫什么名?”
裴朗宜随口道:“清庆。”
晋明琢眼睛蓦地睁大,张了张嘴,生生忍下了到了嘴边的气胀败坏的话。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如今的知情人就在身边,他们却浑然不知。
那一连串的表情变化绝不是什么好的意味,裴朗宜奇怪地问:“怎么了?”
难道那小骗子有问题?
晋明琢心情实在复杂,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你跟他缘分不浅。”
这算什么,裴朗宜心想,反问:“你想说他以后是我弟子?”
晋明琢没说话,看了他一眼。
“昨天听他那一番话,再听不出来我就是傻子了。”
裴朗宜不以为然,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说:“师傅他老人家生意上的对头收养的小孩,结果成了我弟子,俩人谁都讨不到好。”
这下轮到晋明琢惊讶:“你收下他了?”
只见裴朗宜头都没回,看向前头,语气自在随意:“穿了我的道袍,自然得做我弟子。”
府门就在前面,他一摔缰绳,将话留在身后:“你说得对,他跟我有缘。”
晋明琢瞧着他的背影,见少年意气风发,红黑相间的衣袖在风中翻扬。
她欣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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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齐东来的身份可能是假的?”
裴朗宜猛地站起来,一改进门前的云淡风轻。
怪不到他查到的关于这人的履历都太平淡了,平淡到不像真的。
而二十多岁的自己,比起现在,人脉手段不是强了一点半点。
想到这点,裴朗宜又冷静地坐了回来,有点不爽。
“阿宜还查......”晋明琢顿了顿,改口道:“你在那头还查到,那黄庄的管事同齐东来是老乡。”
“阿宜?”裴朗宜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掀起一双桃花眼,拿眼神瞭她。
叫二十多岁的他叫得这么亲昵,到现在的他却是“裴朗宜裴朗宜”地连名带姓地叫。
他本来就不爽,现成的把柄送到手上,哪有不用的道理,于是往后一靠,装起爷来:“说我呢?分得这么清楚?”
在这小心眼上了。
“小王爷。”晋明琢故意地换了个称呼,抬眼威胁:“还听吗?”
裴朗宜听到这个称呼,更气了,他不高兴地抿住唇,冷冷地盯了她片刻,突然笑了。
只听他故意开口,“知道就行,给我磕一个?”
没事找事还顺杆爬上了,晋明琢从来不惯着,当即站起来,预备给他行个齐全的礼。
裴朗宜猛地站起来,胸腔欺负,像是真被气狠了,一刻没停地往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去。
晋明琢顿住,有点迟疑。
哄人很简单,可她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叫十几岁的自己怎么办?
看他真气得不行,这才妥协地叫了一声:“阿宜。”
裴朗宜往外走的脚步顿住。
他转过头,见她神色平静。
而晋明琢从来都是嬉笑怒骂,表情生动,如此谋定后动般的冷静在那张芙蓉般的脸上显得那么不和谐。
裴朗宜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她到底瞒了自己什么?
裴朗宜想不通,什么能叫她六年内长成现在这样的性子。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问不出来,也拿她毫无办法。
于是他略有些挫败地低声应着:“嗯。”
“我们还没说完呢。”
晋明琢抬眼望着他,递给他台阶,“阿宜,这茶味道浓了,能换一遍水吗?”
真娇气,裴朗宜一边想一边走过来坐下。
烫了不喝,浓了不喝。
却很是受用,吩咐人换了水。
又问道她:“我还说什么了?”
“你没说什么了。”
晋明琢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有一点最关键的,是我回去之前急匆匆地要对你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
裴朗宜认真地听着,“什么话?”
“齐东来在撒谎。”
她笃定地开口:“那么大的雨,连我们这些躲在屋檐底下的,都溅上了不少,他的衣裳却湿的不如在场的人,可他却说是从河道那边来的。”
裴朗宜眼眸沉了沉。
“所以我觉得夏大人这事,是他扯出来的烟雾弹。”她接着说:“夏大人当然认不了这罪,可要不是清庆站出来,这事还且折腾呢。”
“这事扯不到夏大人身上了,齐东来会很警惕。”
裴朗宜往后一靠,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还有么?”
倒是接受的挺快。
“你在钦天监的藏书阁里找到了一本书。”晋明琢说。
“不会是跟你换魂这事有关吧?”
裴朗宜敲着桌子的指头顿住,问道。
“很有可能。”她托腮,“只是那书不仅字迹模糊,关键之处还缺了一页。”
说着,她看向裴朗宜,眼睛闪闪:“就要拜托小王爷了。”
这声小王爷是真心奉承。
裴朗宜看她一眼,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毫不掩饰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脾气,哼了一声,颐指气使:“再叫一声。”
“什么?”晋明琢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裴朗宜没皮没脸地下巴往上一扬:“叫阿宜。”
晋明琢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地厉害,眼泪都出来了。
留下一旁越来越羞耻的裴朗宜耳朵红了,色厉内荏地质问她:“笑我呢?”
晋明琢手虚虚地撑在肚子上,像一朵有生命力的春花,她看向裴朗宜,问:“这么想听。”
这话有种无心挑逗意味,裴朗宜当然回答不了。
晋明琢擦了擦眼泪,止住了笑,她柔和地开口叫他:“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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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一交换,查起来就畅通多了。
裴朗宜秘密请了旨,叫人将那黄庄的管事扣了,王府的暗卫不是吃素的,没用多久就撬开了他的嘴。
另一边,面对那嘴硬的小队长,却没那么容易,裴朗宜亲去了牢里,长风在一边劝:“主子,这些活脏,就交给奴才们吧。”
“怎么,我父亲要去你们也拦着?”裴朗宜看他一眼。
长风一下子愣住。
裴朗宜当然看出来,父亲留下的这些人,只当他是金玉堆里砌出来的,安乐窝里养出来的。
他没什么表情地走进去。
长风连忙跟上去。
“主子。”里头的人见裴朗宜进来了,纷纷跪地。
裴朗宜摆摆手,只见血糊糊的一个人挂在墙上,早昏死了过去。
长风示意了一下,旁边人往他脸上猛泼了一瓢凉水。
那小队长猛地惊醒,喘息咳嗽了片刻,看了一眼来人,没有说话。
裴朗宜打量了他片刻,啧啧称奇:“都这样了,还不开口,齐东来给了你们什么?叫这么保他。”
上来就提齐东来。
那人并不吭声。
“还是说,他一定能保你出去?”
裴朗宜嗤笑一声,“你装的好好的,不就是他推出来顶罪的?”
“也不尽然,你芝麻大的一个职,炮灰罢了,顶多能晃一晃眼,顶罪还不够格。”
“柳贺良还差不多。”裴朗宜拿马鞭挑起他的头:“所以,柳贺良死了。”
他这才动了动眼,艰难地看向裴朗宜。
“你......”
“真是好本事,手眼通天那。”裴朗宜笑意不减,“你猜你什么时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