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又目向对侧马厩。门人们围聚在那里,将那数十个山人并罪客押跪成排,各个反剪双手,拿臂粗的锁链紧紧缚住。假焦山默跪当中,肩背几处箭伤还淌着血,胸前一条铁链留下的挞痕,僵硬的脸上双目紧闭。
李明念落上马厩房顶,目光扫过那假焦山的脸,转向后方寥寥几个罪客。刚刚苦战一场,他们尽吐息浊重、遍体鳞伤,耷拉着脑袋跪作一排,绺绺脏发遮挡脸庞。她认出其中一张老脸,眼睑浮肿如袋。他的牢室便在那哑巴男子左旁,周子仁替他把过脉。
山梯两旁的林中一阵异响,是几个长老先后纵出林丛,落上山门前的平地。李明念留心一看,巫重阳和车羽寒不在其中。
墙头两个长老跳下来,与众人集聚一处。
“如何?”
“没了。”
“东面也没有。”
余下长老皆尽摇头,众人交换目光,看向马厩前的俘虏。
“那便尽在这里了。”弓阁长老道。
边士巍眯缝起牛眼,见得那些山人耷拉着脑袋,只一人腰杆挺直,。
“好哇,还有个喘气儿的。”
他将直背刀一扛,阔步走上前,大掌一伸,唰地撕下那假焦山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高颧狭鼻的瘦脸。边士巍一把掐住他脖子,轻易提举起来,咧嘴笑道:“将我刀阁那些小子赶尽杀绝,是你们戈氏的主意罢?”
悬空的赤足挣扎一下,假焦山涨红了脸,吐出一口痰,溅上面前的阔脸。边士巍将人一摔,狠狠踏上他胸口,抹去颊上浓痰,瞅准那青筋凸起的脖颈,举刀要砍,却觉曲起的胳膊僵硬难动。他侧眼看去,竟是一条蛇状的流水缠绞臂间,拽得前臂动弹不得。
“什么玩意?”边士巍眉头一皱,奋力甩动臂膀,那流水却愈绞愈紧,纠缠不放。
“要留活口。”山门前响起一个声音,“事情经过还未查问清楚。”
众人循声望去,四道人影越过山门而来,车、巫两位长老断后,为首的正是阁主李显裕。晁驰伯走在他身后,左手一招,缠住边士巍的水流便松开,顺着他高大的身躯滑入地间,消失不见。边士巍低骂一句,将那假焦山踹翻个身,扛起刀退向一旁。
恰逢许双明跨过满阶尸首,气喘吁吁赶到梯底。乍一瞧见阁主一行迎面走来,他惊得一跌,伸下山梯的脚又缩回去,却见对方目不斜视,领着余人转向马厩,自始不曾朝山梯看上一眼。许双明僵立阶上,待那四人经过前方空地,方才左右寻看,找到李明念猫在马厩顶上的身影。
他张口要喊,不料肩头一沉,险些跌摔下去。
“安静。”沙哑的女声响在侧旁。
许双明站稳身子,瞧清身侧竹青色衣裳的影卫。情急时不曾留心,他此刻才后知后觉,眼前人或许便是李明念那神秘的“师父”。
“……哦。”许双明含糊应道。
可既是影卫,怎的不跟在那阁主身边,反倒同李明念一道?他正自苦思,肩头又让人一撞,扭头便对上虞亦鸿气呼呼的脸。
“你做甚?”
“我还要问你呢!”虞亦鸿恼恨道,“背着我师弟就跑,叫也叫不住!”
“收声。”那女影卫冷冰冰的声音横进来。
两个少年郎不约而同噤声,互相瞪看一眼,才齐望向马厩。
剑、暗两阁长老已退回同僚之中,独晁驰伯一路跟着李显裕,却不理会跪了一地的山人,只停在几个罪客跟前。
“班焱在哪?”李显裕开口。
有人抬起脑袋,望山梯方向啐一口血痰。
“下山的一路便死了大半……谁知他是死是活?”
“他没死。”李显裕却道,“在哪?”
答话那人不再吱声,一旁眼袋肿大的老翁头颅微动。
“没人知道……”他垂着脸道,“炸毁兵器库之后,他便不见了踪迹……”
李显裕面色不改。
“谁安排的逃狱?”
无人回答。一阵如山的威压倾轧上来,几个罪客尽猛地摔趴在地,只那老翁勉力以肘支撑,不过一息便也扑栽下去,咯出一口鲜血。前排几个山人听得动静,忙膝行着避开,牵得束手的铁链撞响不止。
“说。”
冰冷的话音压在头顶,背上重压减轻大半。罪客们喘起粗气,挣扎着撑起上身。
“一个……男人……”数内一个年轻人出声道,“他只来过地牢两回……是去寻……寻那个班焱……”
“什么模样的男人?”
“地牢天昏地暗……那里瞧得见?
“他是哪一日去的地牢?”
那咯血的老翁低笑起来。
“关在那种地界……我们还晓得日子么?”
又一阵威震顶,他重重摔扑下地,连带着两旁罪客也撞跌下身,口中咳出大片血迹。
“那个……那个小子……叫周子仁的——”年轻的那人嘶哑道,“第二次……那男人才走不久,周子仁便来了……那是他最后一回来地牢……问他便知……”
一道黑影纵上前,是李明念跳下马厩,一把揪起那年轻罪客的脑袋。
“子仁被一个罪客劫走了。”她道,“那男人叫你们往哪逃?”
年轻人眼鼻淌血,张合一下嘴唇,似要回答,却只喷出一口鲜红的热血。
李明念攥紧他发髻,使劲一摇:“答话!”
趴在地间的老翁微微转脸,一双浑浊的眼睛极力上看。
“我见过那小娃娃……”他道,“他同影卫和门人一道……怎会被劫走?”
见他还能说话,李明念撒开那年轻人,朝老翁背上一抓,将他从血泊里提坐起来。
“少废话。”她难掩焦躁,“你们原要往哪里逃?”
对方按住胸口,竭力稳住气息。
“说是随山人一道……往东山脚下的高地走……”
“我们去过东高地,那小儿不曾出现。”李显裕的话音再度响起。
“那便是往别处逃了……”老翁答得时断时续,“那男人身份不明……不信他,也是寻常……”
山梯上的许双明伸长脖子,正竖着耳朵细听,忽见侧旁的夏竹音转过身来。
“你说周子仁是在密道教人劫走,”她道,“哪条密道?”
“剑阁的密道。”许双明忙答。
“山顶出口在哪?”
一旁的虞亦鸿醒过神来:“这是我们剑阁机密,你一个外人——”
“就在那个烧起来的兵器库旁边,再走一里地便上了栈道。”许双明打断他。
“喂!”虞亦鸿一嚷,那竹青色衣裳的影卫却已纵出去,落到李显裕身畔。
“是班焱。”她道,“他劫持周子仁出山,李景峰在追。”
蹲在老翁跟前的李明念闻声回头。
“究竟谁是班焱?”她问,“关在最底层那人么?”
夏竹音不答,李显裕更是置若罔闻,只自转向候在一旁的十八长老。“巫长老随我去追。”他道,“车长老留下,安置应试人。其余长老各自回阁,照看受伤的门人。”
“那这些贼人要如何处置?”边士巍在人丛里高声道。
“寓信楼会接手审问,玄盾阁不必干预。”沉默已久的晁驰伯冷不丁开口。
“什么意思?”山梯西侧响起一声嚷问,一个应试人大步跨出林边湿泥,站定墙内的空地间,露出仅剩一条胳膊的身躯,撕破的衣袖缠扎肩头,早已教血色浸透。“死了这么多人,便这样算了?”他怒气冲冲,大掌狠狠拍上残缺的肩膀,“那我这胳膊岂不白折了!”
“好歹要当场处置,给我们一个交代!”另一个应试人伸出脑袋,一只手还紧捂鲜血淋漓的右眼,“否则谁还敢在这山里当甚么门人!”
“不错!”又有人高叫,“我们拼死跑过来,可不是为了让这些山人赶尽杀绝的!”
接二连三的抗议乱糟糟一片,年纪最小的褚良干立当中,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李明念皱起眉头,听身前老翁嗽笑起来。她移过视线。
“笑什么?”
老翁摇着脑袋,顾自乐得双肩抖动。
“好笑……好笑……”他喃喃,一面剧烈咳嗽,又咯出几口鲜红的热血。
“我也同意!”东侧响起一句洪亮的附和,边士巍踹开面前山人,一径走上前道:“烧的是玄盾阁,杀的是玄盾阁门人,干寓信楼甚么事!要审要杀,都该由我们玄盾阁处置!”
守立俘虏周围的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长老们默不作声,便也不敢冒然插言。
“玄盾阁每一张影卫契约皆由寓信楼作保,两者自是唇亡齿寒,利害相关。因此门人选拔的初试名单都由寓信楼核定,但凡契主身亡,也一向是我寓信楼负责核查死因。”晁驰伯拄仗原地,口吻冷淡,“目下外人擅闯阁中,烧楼屠人骇人听闻,理应交与寓信楼详查处置,方能平息物议。诸位还有何异议?”
“甚么狗屁物议!”边士巍怒骂,“影卫是影卫,门人是门人!寓信楼作保,那也是保契主的利益,与玄盾阁门人有甚么干系?他们压根就没有契主,难不成人死了,还要你寓信楼给那些官老爷交代!”
人丛微微摇动,门人里隐隐浮出窃窃私语。
目光穿过薄透的皂纱,晁驰伯眺向山梯间横七竖八的尸体。
“如今尚未审问,便已只剩三成活口。”他道,“真要交给玄盾阁处置,怕是还未问出个究竟,人便死绝了。”
“这是要栽到我们头上了!”边士巍声洪如钟,“几百个贼人闯进来,我们不杀,还要伸着脖子等不成!”
“莫争了。”又一道话音响起来,车羽寒来到边士巍身旁,看定晁驰伯身侧。
“事情出在玄盾阁,纵是要交由寓信楼处置,也应当由阁主做主。”车羽寒道。
众目齐转,尽望向那玄青色长衫的男子——李显裕默伫晁驰伯一旁,脸上不现喜怒。
边士巍近前一步。“阁主,今日在场无论长老还是门人,投靠的都是玄盾阁,不是他寓信楼!要交代,也该是玄盾阁给我们交代,不是他寓信楼给山外的人交代!”他高声道,“旁人怎么说我管不着,可我刀阁弟子已教杀尽,若不亲自处决这些贼人,这长老我不当也罢!”
说罢,他肩头直背刀一回,重重撞入刀鞘。
“我与边长老意见一致。”车羽寒在他身后开口,“无论如何,此事须得有个交代。”
“老朽也是此意。”酆之衍出声道。
“我赞同!”弓阁长老站出来。
觉出这争论没完没了,李明念竖起身。
“这时候——”
“住嘴。”一声低斥截断她话音。李明念噎住声,瞥向夏竹音不曾回头的背影。
不等更多长老表态,巫重阳已走出人丛,回身向众人举起右手。“诸位稍安勿躁。今日事发突然,眼下还须追捕逃跑的罪客,不若先将贼人押去地牢,待追回了人,再行决定。”他目询李显裕,略一欠身,“阁主。”
眼光掠过众长老的脸,李显裕目向那歪倒在地的假焦山。
“人交与寓信楼,就在地牢审问。查清之后,交由众长老处置。”李显裕示意巫重阳,“走。”
两人身形微闪,展眼便不见踪影。
“我也去!”李明念将身一纵。
山梯上的许双明一惊,转头不见身旁的女影卫,忙举步要追:“欸,那我——”
才跨下石阶,他又被虞亦鸿一把拉回来。
“你去做甚?你又不会武功!”
“那也不能干等着罢!”
他两个正拉扯不下,近旁却轰一声巨响,惊得二人骇住声,齐朝声源处望去。边士巍半欠着身,手中直背刀深凿入地,长刃劈开人宽的裂缝,一端消没在高墙脚下。假焦山瘫卧在旁,双手仍教铁栏反剪身后,与那锃亮的刀身不过半寸之距。
边士巍从地里拔出刀来。
“既是你寓信楼审问,便自个儿提走罢。”
丢下这话,他便扛起刀,看也不看那帷帽遮面的白衣人,独自走向山梯。
两个少年郎忙让开路,直到目送边士巍踏着满阶的鲜血走远,才觉出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二人互看一眼。
“……现下去也追不上了,”虞亦鸿道,“先放我师弟下来,我送你回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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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间细雨如雾。
西山北坡平缓,常年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