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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因缘合(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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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着枯枝败叶,厚软的地里不时冒出一截树杈,绊住往来足靴。班焱践过嘎吱作响的碎枝叶,踉跄一下,撞上一株纤细的赤桉。树上积水抖落,淋淋漓漓洒了满身。他捺住粗重的吐息,抬头便见无数纤细的枝干高耸入云,微微摇摆。他记起玄盾阁的高墙,也以桉木扎成,却排布得严丝合缝,透不出一丝外间的空气。

周子仁倚靠他身前,颈间还勒着一条皮包骨的臂膀。从南山一路逃奔至此,他一身天青色直裰满是泥污血渍,后背紧抵班焱腹侧的刀伤,已然湿凉大片。

“班伯伯……你伤得很重。”周子仁轻声喘气,“这样没法翻过西山。”

“安静,”头顶喉音冷硬,“当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细察背后人息,周子仁安静一会儿,却再度开口。

“地牢之中……惟有班伯伯的牢室与众不同,也只班伯伯一人被封了哑穴。”他道,“今日戈氏入侵南山,地牢里的伯伯们又恰巧逃出来,想必是早有人在其中策划联络。然而逃出了南山,您却未与戈氏族人一同撤退,我想是因您身份特殊,深知玄盾阁和寓信楼不会轻易放过,为免连累旁人,才独自逃走。”

横在颈前的手臂突然收紧,几乎令他双脚离地。

“……以为谁都是好人,必定死得早。”

窒息感愈来愈强,周子仁巴住那紧勒喉间的胳膊,踮起的脚尖挪颤起来。“无论我推测得可对……我知伯伯无意杀我,劫持我……也只是为安全逃离。”他尽力吐出字音,“可若……若伤处再不处理……追兵一到,伯伯也无力自保……”

背后人没有答话,却在小儿近乎断气时松了臂膀。

周子仁扑跪在地,听见身后一阵窸窣,是班焱倚住树干滑坐下来,又一掌捉在他肩头。从枯叶里挣爬起身,周子仁回过头,瞧清替他腹侧毫无遮挡的伤处。一路急于奔命,班焱一手拿人、一手绰剑,竟全然不顾这刀伤,任由它血流不止。

顾不上紧抓肩上的大手,周子仁撕下半幅中衣,揉作一团按上那伤处,不一会儿即见布里透红,又有血水冒出指缝。

“血止不住……”他自语,还要再翻衣裳干净之处,却教班焱拨开手。

“不必止住……”男人重又支起身子,抓着小儿迈开一步,“只要翻过这山头……”

脑内一阵晕眩,他跌跪下来,左手还死死嵌在小儿肩头。

周子仁忙扶住他,惊觉这身躯轻似一把骨头,胸口棱棱突突,竟摸得着肋骨形状。连忙顺着肩头的手摸索,他要把上对方寸关脉,却教那握剑的手格开。

“安分些……”班焱警告。

周子仁抬起脸,瞧清他惨白的脸孔,终于定下心神,环看四周。“这是阴坡。再往西行便有一处山泉,泉畔长着许多白及,可止血敛疮。”他道,“伯伯带我过去,我替你包扎伤处罢。”

抓在肩膀的五指微微掐紧。

北向山谷清泉冷冽,初夏时节竟透出森森寒意。

周子仁蹲跪泉畔,手捧白及伸入水中,洗净块茎上的泥土,又拣出两块洁净的麦饭石。他捣烂药草,再爬起身时已双腿麻木,险些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泉水里。好容易站稳身子,他回过头,正对上一束端量的目光。泉流边山石嶙峋,班焱背靠一块青苔斑斑的巨岩,右手紧抓一柄无鞘长剑,眯作两条细缝的眼睛默然望过来。他一直眯着眼,不知是不适应地牢外的光线,还是习惯透过面具的眼缝观望。

抱着麦饭石趋近前,周子仁跽坐下来,小心揭开伤处干硬的衣物。那大约是一身裋褐,只因积年闷在地牢里,早已灰不溜秋、破破烂烂,硬壳似的巴着皮肉,几乎一碰就碎。他索性抠下沾血的布块,露出底下五寸长的刀痕。

“你那影卫是个好手……却不甚称职。”班焱启口,“若非他急着护另一个小子,这一刀早要了我性命。”

周子仁将草末敷上伤口。

“双明大哥离得近些,吴伯伯先救他也是寻常。”

“于影卫而言,便是不寻常。”

“吴伯伯先是人,然后才是影卫。”周子仁道,“同班伯伯你一样。”

班焱默下来。

微雨绵绵,衣物已近湿透。周子仁只得翻出里衣的袖口,撕下长长一片,替他扎上伤处。“好了,继续走罢。”周子仁站起身,“待到有人烟的村镇,须得再寻些伤药敷上。伯伯也需要休息。”

倚在山石前的男子没有动弹。

“……你有甚么目的?”他问。

“子仁是医者,救人原是本职。”

“助我逃走……你有何目的?”班焱却道,“你原可在此拖延时间,等你那影卫和追兵赶来。”

看一眼他手中长剑,周子仁扯开紧粘膝盖的裤管。“我力弱,虽盼着地牢里的伯伯们能活下来,却无计可施。”他回答,“只要班伯伯不杀我,我也愿助班伯伯脱身。”

“杀不杀,由不得你。”

周子仁弯下腰,搀上男子左臂。

“是。”他道,“但多思不如多行,与其摇摆不定,不若拿定了主意,便赌一把。”

“你从前赌过什么?”班焱任他扶起一条胳膊。

周子仁身形略顿。

“这是头一回赌。”

他听见班焱一笑,推开他的手,按住腹侧伤处。“头一回便敢拿命来赌,也算胆大。”班焱的吐息平稳下来,“我原还奇怪,李显裕怎会许你这样的小儿留在阁中。没想看着脆得很,竟也是块硬骨头。”

他摇晃着起身,沾血的大手重又抓上周子仁肩膀。

“……走罢。看你能不能赢一回。”

雨雾浸润满山绿意,林地里也渐渗出湿亮的水光。他二人一路北行,踩着软塌塌的湿地,布履仿佛冰冷的石头裹住双足。经偏僻山林绕至西坡,天色已全然暗下来。周子仁走得磕磕绊绊,只觉夜间山风透骨,肩头的手也好似身上衣物,愈来愈冷、愈来愈沉。

跨过一株横倒的断木,身后人脚步一滞,栽倒下来。

周子仁惊醒了神,回身要将人支住,却力有不逮,反教压倒在地。他挣出身子,见班焱漆黑的身影还趴倒地间,忙用力帮他翻过身,细听他微弱的吐息。

“班伯伯……”周子仁嗓音微抖,“可……可还能站起来?”

班焱仰躺原处,左手紧扣他手臂,动也不动。

“拉安尼容……”他低语。

山风响在林梢,那低语近乎幻觉。周子仁一愣。

“什么?”

那冰凉的身躯颤抖起来,难辨是笑是嗽。“……众生塔。我竟是活了几十年,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班焱语声含笑,“听你说过那个故事,我便梦到了它。好像我就是那燕行……站在宫殿廊下,看它注定荒废的样子。”

他咽下一口短促的气息。

“可笑……那宫殿却是阳陵的宫殿。因为我一世都不曾去过西北。”

周子仁扶上臂膀间的手腕,欲探对方腕脉,又顿在半空,落回膝头。

“只要今日能逃走……伯伯就有机会亲睹那高塔。”他道。

地上男子再度嗽笑起来。“逃不了了……当年便逃不了,更何况今日。”他道,“你一早便察觉了罢?我的内力已近枯竭……加上你那影卫的一刀,纵使没有追兵……也撑不过今夜。”

湿冷的衣物缚紧身躯,周子仁竭力按捺战栗。“起先为甩脱吴伯伯,班伯伯跑得太快,消耗太过。”他说,“或许……或许好好休息,便能缓过来。可若是停下……”

“也是一个死。”班焱接口,话音里竟还带着笑喘,“我说过,这是天命……人力不可违。”

周子仁抓紧袖口,指尖隔着湿透的布料掐上掌心疤痕。

“……或者还有旁的法子。”

雨夜昏暗无光,他却瞧得清班焱咧出的笑脸。“这些年关在地牢,我想过无数回……若当年李显裕一到,我便给自己一个痛快,又何须受这等折磨。正如今日……若信了那人的话……”他停下来,漆黑的眼珠深陷眼窝里,注视头顶晃动的树影,“我以为只要看一眼外头的天,便能死得甘心。现下想来……还是心太贪。”

周子仁启开冰凉的嘴唇,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寒意攥住脑仁,一个字也难挤出来。从风雨中分辨出一道人息,他身形微僵。

“看来你要赌输了。”地上人忽地开口。

那话音方才入耳,周子仁便觉臂间一紧,是班焱猛地腾跃起身,将他扯拽身前。

冰凉的剑刃紧抵喉前,他听见头顶的声音向着前方低叱:

“出来!”

四下枝叶飒响,除去漆黑夜色,只更深的树影摇动风中。

“再不出来,我便让这小儿身首分家。”

一条黑影无声落地,深色劲装几乎融入夜色,右手一柄长刀向地,玄底面具覆于脸前,隐隐现出描金的纹路。

“你想如何?”低哑的男声透出面具。

雨帘扑面,汩汩冷流灌入衣领。周子仁听见班焱借风声一喘,挟他僵冷的身躯后退数步,与对方拉开距离。

“兵器,扔开。”他道。

吴克元没有动弹。

“扔开。”

颈间的剑刃已略微嵌入肉里,周子仁忍着痛,寻向来人身影。

“吴伯伯,”他出声道,“这位伯伯……只是想逃出去。”

吴克元犹自不动。

“玄盾阁的追兵很快便会赶来。”他只对班焱道,“放了他,我可助你甩脱他们。”

眼睫里的雨水模糊视线,周子仁捺住冷战,颈前冷刃未曾撤开分毫。“在密道我便想,你这影卫倒是奇怪。”班焱在他身后开腔,“那样的境地,不护着你这个契主,倒去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子……只怕我剑再快一些,地牢里又要多出一个罪客。”

他喘着气,似乎低声一笑。

“方才我却突然想明白了。那不是甚么来路不明的小子……他同你有渊源。是你兄弟?还是你的孩子?”

七丈外的人影仍旧未动。

“追兵随时会到。”他道,“马上放了他,你还有一线生机。”

班焱哼笑。“放了他,我那一线生机便握在你手里。”他说,“不放,便是你的生机在我手中。你以为我会怎么选?”

那模糊的刀刃似乎微闪一下。

“莫动。”班焱冷声勒令,“你的刀再快,也不及我动一动手腕。”

刃光静止下来,吴克元没有吱声。

肉里的冷刃又陷进一分,周子仁感觉身后人一晃,抓住他慢慢倒步。

“你看……这便是人。”带着喘息的低语附在耳旁,“是人……纵使戴上那面具,也藏不住人的模样。”

一丝血腥气飘入鼻里,周子仁艰难挪步,辨不出颈间淌下的是血是雨。

“记住了……”他听得班焱耳语,“人……是没法当影卫的。”

轻盈的雨幕随风飘摆,天地湿淋淋一片,滴答落水声杂着枝叶的簌响环绕身周。周子仁打个哆嗦,从山林的嘈杂中捕捉到一线异样的寒意。

“班伯伯——”

唰啦。温热的液体泼溅脸侧。

舌尖尝到腥甜的气味,周子仁才明白那是骨肉绽裂的声响。他愣在那里,只觉冰冷的长剑离颈,抓在臂膀间的大手也忽而松开。另一只手猛然抓上来,将他拦腰一捞,疾速退开。

双足再次踩上湿软的枯枝,他听见什么东西扑通落地,腰间的手转而捂上他颈侧伤处。“……还好。”吴克元那低哑的嗓音响起来,“莫怕……已经没事了。”

周子仁怔看前方,感到黏稠的血液滑过额角,却觉不出疼痛。班焱倒在林地间,身下一滩漆黑血泊,深渊般张开巨口,要将他沉暗的身躯吞没。他握着长剑的断臂飞落丈外,被一道缓步近前的人影轻轻踢开。那人停在他身畔,虽置身林影当中,也依稀现出霜衣玉冠,纤薄荧亮的剑刃提握在手,剑锋垂指向地。

“放了他,你本不必死。”青年的喉音冷似山风。

周子仁认出那声音,忙要挣上前,却被吴克元一把拉住。

“来不及了。”他低声道。

周子仁僵住身,循着血泊间虚弱的人息看过去。班焱瘫躺那处,像在发抖,又像在发笑。

“这张脸……当真是像啊……”他对眼前青年道,“那年在璇玑山的死人堆里……显群也与你一般高……”

李景峰的背影静立在侧,好似正垂目看他,既无动作,也不答腔。

地上人呛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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