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记不清。”边士巍掰起指头,“你爹那会儿看着也才五六岁……我算算……”
“你说李镜世在镇上找到她们,”李明念又道,“是在镇上的什么地方?镇南,还是镇北?东面还是西面?”
“这我哪晓得?又未亲眼瞧见。”边士巍嗔怪,“只知是李家族人聚居的地界,三姑娘朝那儿跑,怕是想寻一家人收留那娃娃。到底是没出过阁的姑娘呀,那里晓得外头过的什么日子?天寒地冻,连年饥荒……自家孩子都养不活,谁家还能收留这么个外人。”
他摇摇脑袋,再提酒坛送到嘴边,又饧着眼放下来。
“你从哪儿听说李三姐的?竟想起问这个。”
几点凉意落上额间,李明念仰起脸,阴云里渗出的雨滴重重擦过耳际。“……天狩二十四年。”她目视墙端黑压压的云天,“天狩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是灾年,纭规镇十二万乡民,只活下四成。”
那是李海珠的卒年,也是李云珠的生年。
“对对对——想起来了!那年灾荒,死了好些人!”身前的边士巍一扪脑门,“欸,丫头既晓得,还问我做甚?”
迎面落下的雨脚愈来愈急,愈来愈密。李明念低下脸,看那伏在案前的瘦猴儿张开双臂,急急忙忙将纸张拢进怀里。
雨水洇开字迹,砸碎满纸的“刀”和“盾”,留下一页松薄近裂的墨痕。
骤雨轰鸣,豆大的雨点敲打屋顶,好像势要摧垮窄小的栅居,震天价响。堂屋里残烛震颤,张邺月从木盆边抬起头来,看一眼梁上轰响不已的屋脊,剥去茧壳的蚕蛹还捏在手中,一时忘记要扔去桶里。窗框已教篾席封紧,这屋子如同密不透风的壳儿,遮风挡雨,却也掩住了外间情形。
板凳上的张祐安挪一挪屁股,指头抠着蚕茧,两眼却不住上瞧。
“又落雨了。”他咕哝,“三姐带了蓑衣罢?”
“带是带了,只怕雨下得急,还未及穿上。”张邺月站起身,“我出去瞧瞧。”
屋外狂风阵阵,压得柴门也重似千斤。张邺月挤出门缝,小心掩上门板,扶着湿漉漉的外墙走过拐角,来不及远眺,便从风雨间辨出围栏下方一道人影。那是个梳着圆髻的少年人,身上无蓑无笠,只挂一领湿透的墨灰色裋褐,桩子似的扎在雨里。
“李姑娘?”张邺月惊讶。
少年人仰看向她,没有做声。她腰侧仅一柄漆黑短刀,那惯常佩戴的锈刀却连着刀鞘横握在手,像要丢弃,又像刚刚拾起。大雨滂沱,张邺月瞧不清她神情,只好扬高嗓门问道:“可是来寻双明的?”她怕雨响盖过话音,索性招一招手,“快些进屋——衣裳都湿了!”
万千雨线拉扯乌沉沉的□□,昏暗的天地越压越紧。
栅居内室亮起烛火,张邺月从被褥间翻出一套干净衣裤,回身即见李明念干立门边,满是烧痕的右手还紧握那柄锈刀,湿淋淋的衣衫已在脚下淌出一滩水迹。她一路跟着张邺月进屋,却一声未吭,任由碎瓦片里的烛光照亮脸庞,半垂的眼皮一眨不眨,不知正凝神想着什么。
“学堂还未歇课,双明要过了午后才回。”张邺月捧起衣物走近前,“秀禾一早去了方娭毑家号脉,我见雨越下越大,正要看看她回来没有,不想竟先见着了你。”
她停在少年人跟前。
“先换下湿衣裳罢,”张邺月道,“我拿去庖房烘干。”
单手接过衣裳,李明念略抬眼皮,仿佛这会儿才瞧见她。
“内伤已痊愈了么?”她总算开口。
“托枢苩庇佑,已痊愈了。”张邺月道,“只是手不如从前利索,好在还有秀禾帮忙,如今她施针也较从前熟练许多。”
那双眼睛复又垂下去,李明念解开腰带。
庖房里晾起衣裳时,张祐安已蹲到灶下烧水。张邺月洗净几枚果子端到堂屋,见李明念坐在席间,头罩麻巾,赤脚盘腿,不合身的裋褐短似中衣,腰带里插着短刀,那锈刀却还抱在怀中,斜靠肩前。她背倚窗边,偏转着脸,似乎正耳贴窗框,一心听雨点敲击篾席的声响,面前人来人往也不曾移目。
“这几日雨大,没有上山采摘。”张邺月放下果子,“家里只剩几个果子,李姑娘先尝尝。”
李明念正过脑袋,不看那碗野果,只顺着低矮的屋梁环顾。
“你家没有院子。”她说。
这话来得突兀,倒像她是头一回入内。张邺月瞧她一眼。
“临街的屋子才有后院。”她坐上席前矮凳,拉近漂着蚕茧的木盆,“不过不养家禽,有没有院子也不甚打紧。”
身畔少年人不接话,看定盆中漾起涟漪的水面。
“我才去了墓地。”她又说。
张邺月剥茧的手一住。
“是去看那些乡人了吗?”
“有乡人,有罪客,也有门人。”李明念淡答。
她忽而直起腰,两手抓上脚踝,肩前的锈刀滑向前臂。
“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她说。
目光一碰,张邺月终觉出对方来意。她搁下活计,往腰里擦擦手,坐上竹席。
“李姑娘请说。”
李明念审视她的脸。这是张无甚特色的面孔,肤色发黄,颧骨与大多南荧人一般高突,凹陷的眼窝下一圈淡青颜色,显是常年操劳,鲜少饱睡一夜。但她有双沉静的眼睛,饱满的嘴唇时常微抿起来,一如此刻,温和又肃穆。
对视半晌,李明念的视线转向庖房。灶上热茶已煮沸,张祐安正踩着板凳提起茶壶。滚烫的茶水落入木碗,热气浪花般四溅。她看着那腾升的白气,好一会儿才启开唇瓣道:
“你将他们养大,为何他们叫你张婶,不叫你阿娘?”
“我不是他们生母,便让他们叫我婶婶。”
“生母也不定如你待他们好。”李明念却道,“你既养了他们,又待他们好,他们自然该叫你阿娘。”
“是,生母也不尽善待孩子,但生母却只有一个。”张邺月回答,自始注视少年人的眼睛,“你叫李明念,是吗?”
李明念点头。
“南荧古语中,月有美满之意。我出生在邺山,母亲便给我取名邺月。”张邺月于是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取名之人……在给你这个名字时,定是疼爱你的。”
庖房里传来脚步声,是张祐安端着茶碗出来,犹豫一下,走到李明念跟前。他已不似从前那般怕她,却总还是不敢主动搭话,只偶尔偷偷瞧过来,说话声也细如蚊呐。“明念姐姐,吃茶。”他递上茶碗。
李明念接碗在手,目光穿过温热的白雾,瞧清碗口里的倒影。
“疼不疼爱,很重要么?”她问。
张祐安坐回矮凳上,拣出蚕茧剥弄,一边伸长脖子瞟向席间,不知她问的是谁。
旁边的张邺月却看回木盆里浮动的蚕茧,凝思一阵。“往年春天,双明总会想法子给弟妹扎风筝。我记得秀禾更小那会儿曾说过,拽着风筝便觉它在天上挣扎,好似要挣断那根线,飞去更远的地方。我想……亲长的疼爱便如这风筝线,没有它自无碍翱翔,有它也不过多个停歇之处。有朝一日,线断去,风筝必脱走得更猛烈。它未必记挂那牵绊,却一定更珍惜眼下的自由。”她慢慢道,“较之从未被牵绊,终究不同。”
手中茶碗微晃,李明念看那倒影荡散碗中,现出沉在碗底的竹叶。
“那是好,还是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张邺月笑看向她,“只是存在过的东西,总是有迹可循。就像你的名字。”
目光又落回她脸上,李明念默了许久。
“你的母亲也是医士。”她又道。
“是。”
“你随她学医,是因为想同她一样救死扶伤么?”
张邺月想了想。“算是罢。”她道,“起初也不过学一门立身的本事,但看我母亲救治旁人,我渐渐也生出羡慕,只盼与她一样,有那等救死扶伤之力。”
“但身为南荧医士,在中镇人的地盘上终究危险。一着不慎,便要沦为私奴。”李明念道,“你母亲当年教你,可有过顾虑?”
张邺月摇首。
“我不是她,也不很清楚。不过……知道秀禾想学医时,我确也有过顾虑。”
她挪开手,轻抚矮脚桌下的篾席。她知道席下有一处浅坑,但凡重要物件,秀禾总要藏在这里。
“秀禾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哪怕不论官府威胁,于她而言,从医这条路也实在太过艰辛。”张邺月轻轻道,“譬如这回疫灾,对她伤害便极大。她口里不说,我却看得明白……有时夜里听见她悄悄起身,我也会忍不住想,或者当初就不该教她。若她不是医者,只是个寻常乡人,也不至在这个年纪如此苛责自己。”
李明念安静听着,有一阵不曾出声。
“那要是再让你选一回,你可还会教她?”
这回张邺月只考虑了片刻。
“会罢。”
“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虽不愿她经历,她却终归要遇上。”张邺月答道,“与其一味护着,不如尽己所能去教她,让她也有力量在风雨里牢牢扎根。”
李明念凝视碗底竹叶。
“既如此,又何必后悔。”她道。
“不是后悔,而是担心。”张邺月道,“且若当真重选一回,我恐怕也还要担心。”
只手搁开茶碗,李明念将歪在臂间的锈刀扶回肩头。
“印府那夜,我瞧见你教她,还以为你没有这些顾虑。”
张邺月苦笑摇头。“我并非一往无前的人,纵使是,也难免要担心秀禾与我不同,或者因我眼光短浅,倒误了她一生。”她道,“大约人便是如此,许多时候总要左右摇摆,自相抵牾。”
李明念倚回墙边,感觉湿凉的长发紧贴脑勺,才知头顶长巾已滑落下去。
“我往前便从不想这些。”她重又转向窗户。
身旁人似乎正细细瞧她。
“那如今呢?”
堂屋窗扇脱落已久,篾席紧紧封住那一方窗洞,只从缝隙里漏出丝丝潮气。李明念头靠窗沿,见雨珠渗过篾片间的细缝,细细密密铺展窗上,有如一层荧亮的竹霜。
“或许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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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七月,雷雨连天。
山巅西侧的小院烛光飘摇,廊下门扇颤动,细微的叮铃吞没雷鸣之中。李景峰敛步移门边,仰瞻垂雨的檐角,一枚焦黑风铃悬挂那处,任风雨卷动不住。那原是峰阁的檐铃,因近来楼阁重修,不知何时已挪坠此处。他转过身,望进门内。正墙边照旧摆一张条案,那柄鳞纹长剑横置案上,后方是一张孤零零的牌位。李显裕立身案前,略微垂首,三支线香捏握指间,敬举额前。
李景峰摘下青箬,轻步入内,跪地行礼。
“父亲。”
李显裕没有回头,只睁开眼,目向面前牌位。
“接到兵部来信了。”他道。
“是。”李景峰道,“五日后即须启程赶赴阳陵,随军前往东汶。”
“也好。”李显裕语声平静,“对外便称,是因你接到兵部召令才推迟定亲。”
“孩儿明白。”
案前人直起头,将线香插入剑前的香炉。
“内应之事暂无眉目。待你归来,大约还须几年时间交接,以防不测。”他道。
“是。”李景峰略一停顿,“还有一事,孩儿有些疑惑。”
“说罢。”
“那位劫持子仁的罪客……临死前说起了阿爹。”李景峰道,“他似乎熟识阿爹。”
屋内人声沉寂一瞬。
“他叫班焱,”李显裕的声音没有情绪,“曾与你父亲护卫同一位契主。”
李景峰垂目,眼睫外的烛光闪烁不定。“他还提及璇玑山,好似那时阿爹有些异样。”他道,“从前孩儿也曾听闻,山脚的看门人易老便来自璇玑山。只不知阿爹竟也与璇玑山有渊源。”
条案前人影一动,是李显裕转个身,从一旁的木匣里捡出三根直条香,捏合手中。“当年项氏扰乱西南关隘,门人奉命前去剿匪。”他将香头伸向台烛,“那是心试之后,你阿爹头一回杀人。你入阁多年,也见识过许多门人,当能想见那时情形。”
李景峰看过去,只见烛焰灼灼,刺目的光亮正自噬咬线香骨料。
“……明白了。”
李显裕侧回身,手中已亮起三点猩红火光。
“给你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