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上一炷香。”
牌位上的姓名显露出来。李景峰起身上前,接过那三支线香,俯身敬拜。
“大贞既应允借兵,运河之争便不会拖延太久。”身后响起李显裕的话音,“你在东南至多待上三年,到时脱籍归来,若金家若再寻接口拖延,玄盾阁也不会再让步。”
礼已毕,李景峰近前一步,扶香入炉。
“金家家主忧心女儿安危,也是人之常情。”他道。
“原已定下日子,他金家要推迟,却连话事人也不曾到场,便是不将玄盾阁放在眼里。”李显裕面向案上牌位,“此事我会处置,你不必忧心。”
指节触上炉中香寸,滚烫的烟灰落上手背。李景峰半垂眼睫。“只要晗伶愿意,孩儿原不在乎早晚。”他也向那牌位道,“可若是三年之后,晗伶改了心意,也请父亲莫要强求,免伤两家和气。”
身侧人影终于转向他。
“想要的人,须得自己争。”
“想要,却未必非要得到。”李景峰低眉道,“倘她心意已改,纵使我们结为夫妻,也不过彼此折磨。”
扎稳那三炷线香,他挪转足尖,朝对方拱手欠身。
“事关一生福祉,万望父亲成全。”
雨声如瀑,檐角铃响恍若流水击石。许久,李显裕步向移门,向着漫天大雨,负手廊下。
“随你罢。”他道。
伏雨入夜,天地的低泣回响林间。
李景峰踏过半山雨幕,望见半跨溪上的栅居时,衣衫已近湿透。一道火红人影候伫廊下,手捏一顶笠帽,褡膊半系肩头,乌黑的发辫垂搭颈后,滴滴答答淌着水。山涧久经灌溉,湍急的溪流没过岸边青石,不住拥撞深入水中的底栏。她面朝北边山林,螓首微垂,好似正细听那流水的撞击声,半晌也不见动弹。
竹梯嘎吱一响,李景峰登上梯顶。那人回过头,额间榴石一晃,人便迎上前来。
“峰哥。”她唤道。
“回来了。”李景峰摘去箬笠,“行李还未放下,何必这个时辰上山。”
“我收到父亲来信,便马上往回赶。”金晗伶却急着道,“定亲延期一事,父亲未曾与我商议。我已回信过去,仪式还是如期举行,我——”
“我已收到兵部来信,五日后便要启程前往军中。”李景峰拉开移门,“纵是金伯父不提,怕也是来不及的。”
金晗伶愣住。
“竟这样早。”她喃喃,“我以为要到夏汛以后……”
“想是天意,何况两家长辈已议定此事,也不好再作更改。”轻轻拿过她手中草笠,李景峰将两只笠帽一并晾挂墙边,“我尚未脱籍,此时与你定亲本是委屈了你,心中一直有愧。如是也好,待脱籍再议,我也更安心。”
金晗伶微蹙眉心。
“我从不介意这个。”
“我知道。只是我于心不安。”李景峰回首一笑,“既已如此,就当好事多磨罢。”
金晗伶默下来,随他一道入内,站定昏黑一片的堂屋里。席案上的雁鱼青铜灯亮起来,李景峰又点起一盏烛灯,绕去屏风后方的内室。她缓步跟过去,驻足那透光的竹屏旁,看他打开墙边箱笼,才觉榻上已多出一只包袱,鼓鼓囊囊静置枕边。
一团阴影挡住视线,是李景峰走近前,递来一条干净的棉巾。
“擦擦罢。”他道。
伸手将那棉巾捏在掌心,金晗伶垂眼,任鬓间淌下雨珠,在棉织的纹理间溅出几点水痕。“定了启程的日子,你原该来信与我。”她说,“这一路山高水长,也不知要去几年。倘若我回得晚些,必然送不成你。”
霜衣青年不忙回答,只虚扶在她肩侧,领她回向堂屋。
夜间坐席冰凉,李景峰寻出茶案下的铜盆,拂去盆口灰尘。“我想你收到金伯父的信,定会火急火燎赶回来。若是去信,恐怕要与你错过。”他添上几块新炭,“好在料得不错,你确是回来了。”
金晗伶默坐对席,棉巾披裹肩头,散开的发辫有些蓬乱,湿发粘黏脸边,一贯光彩熠熠的眼睛神色黯淡,竟仿佛半蔫下去。“错过信函也是小事。”她闷声道,“原以为诸事皆定,可以好好送你去都城。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变数。”
炭盆里亮起火光,李景峰起身,又盛了半壶山泉水,坐放茶案边的风炉上。
“山人奇袭之事还未查清,你往后常在镇上,也要万事当心。”他重新落座,“如无要紧的事,还是回竹柳县罢。金家有石阵护佑,究竟比纭规镇安全。”
金晗伶摇头。
“往后生意多在步廊,我不想打乱计划。”她道,“我就在纭规镇,等你回来。”
李景峰拿起火钳,拨开盆中炭块。拢聚一处的黑炭翻滚开来,迸出几点炽亮火星,转眼又消失无踪。
“你想定了也好。”他回给她一个浅笑,“坐近些,夜里天凉,衣裳要烘干。”
屋外风疾雨骤,西侧支窗震颤,内墙的灯影也闪闪烁烁。两人围坐火盆边,肩挨着肩,听炉膛里炭块燃烧,壶嘴深处溢出微辛的姜香。
金晗伶已褪下鞋袜,赤足踩在沾着湿气的棉巾里,见李景峰伸出手,长指拨转铜灯半围的灯罩。她定观那铜灯,这才发现雁背鱼身皆施彩漆,还有纤细的墨线描画其间,勾勒出层层翎羽和鳞片。
“这灯却精巧,不像峰哥惯用的。”金晗伶道。
“是阿爹送与阿娘的聘礼。”
耳旁人声平淡,她却闻言一顿,转看身侧。移转的铜罩挡去夜风,灯盘上焰花渐定,淡橙的烛光透出铜片间缝,笼罩青年不露情绪的脸庞。“你脸色不好。”金晗伶不由道,“听闻这回许多门人遇害,可是也有你剑阁的同门?”
“有几位小师弟。”李景峰收回手,“都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情分原也不深。但事出突然,我心中多少有些乱。”
“山人能闯进墙内,便是地阵有异。阁中想必有内应。”金晗伶思索,“父亲说,玄盾阁和寓信楼都在调查此事,竟也未查出些眉目么?”
见青年默然摇头,她安静一会儿,掌心覆上他手背。那只手僵颤一下,似欲抽离,却又止顿片刻,妥协般舒展了指节。
“你才回西南不久,也未曾经手阵法之事,不必太自责。”金晗伶告诉他。
李景峰一笑,眼目仍向着跳动的焰光。
“你以为我自责么?”他问。
“虽说情分不深,却毕竟是同门。”金晗伶道,“何况你们本是一样的人。”
身旁人不再分辩,只望出移门,眺看暴雨间模糊的林影。
“说来也怪,阿娘过身以前的事,我多少还记得一些。”他道。
“三岁以前的事么?”
“大约便是三岁那年的事罢。”李景峰淡道,“我记得我与阿娘住在一处小院,不常见人,也不常外出。每日只背着竹篓去到溪涧洗衣,偶尔遇上外人,也不过远远瞧上一眼。那时天地似乎极小,好像整座山只那一所院子,山里也只我和阿娘两个人。万木参天,四季常青,一年到头几无变化。”
他落目案上铜灯,看清灯罩间刻画的龟蛇纹路。
“后来父亲继任阁主,我又时常见到他和母亲。阿娘说,阿爹和父亲并不相像,可每回看见父亲,我都会仔细瞧他的脸,想象阿爹长什么模样。”他回忆,“不久之后,阿念出生。我们头一回相见,她脸上已刺了字,因着伤处发痒,总是不自觉要抓挠。当年我还不知那印记是何意味,只以为我有,阿娘和叔父叔母也有,我们便是一家人。所以见阿念去抓,我便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挠。我想,她是我妹妹,也该同我们一样,可不能将那记号挠破了。”
微闪的焰光映入眼帘,李景峰记起襁褓里那皱巴巴的婴孩。
“直到年纪渐长,我才明白我与她不同。即便长在同一个地方,养在同一对父母膝下,脸上刺有相同的印记……我与阿念,也终究不是一样的人。”他道,“如若兄妹都是如此,又遑论外人。”
身旁人沉默良久。“伯父一早便指你为阁主继人,对你和阿念的期许必然不同。”他听见她轻声开口,“伯母瞧着……也不是柔和的性子。你们两个都受苦了。”
“受苦吗。”李景峰自嘲,“百里挑一的契主,不凡的吃穿用度,乃至宝贵的习武之机……哪一样不是万千财帛换得。若非那些埋尸山脚的无名之辈,我又如何能活下来,享有今日登顶的一切。与他们相比,算得甚么受苦。”
“……你还是在自责。”金晗伶的喉音低下去。
风炉上翻出白雾,铜壶的顶盖轻轻一跳。李景峰拾起火钳,拨紧炉膛风门。
“晗伶。”他道,“我记不起他们的长相。”
“谁?”
“那几位小师弟。”
得到答案,身旁人似乎一怔。
“回阁以后,也曾每日打照面。可我只知他们的名字,却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因为我时常不敢细看他们的脸。”李景峰眼睫低垂,“若说自责,却连他们的相貌也不曾记住,更不会记得他们的声音、神情或是习惯。到了最后,连他们的名字也会抛之脑后。”
他放下火钳,望向身旁的眼睛。
“这又算什么自责?”他问她。
金晗伶看着他,仿佛头一回看进他眼底。
覆在手背的温度微微收紧,扣入他指间。“人都会犯错,何况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若非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又遇上合适的时机……也大多难以改变命运。但只要有心,无论何时付诸行动,都算不得迟。”她告诉他,“我知道你与伯父不同,与历任阁主也不同。”
李景峰回视她双目,漆黑的瞳仁掩在眼睫里。
“你与金家的长辈也不同。”
金晗伶翘起唇角。
“我倒盼着不同。”她道,“弟弟妹妹们却常说,我训起人来连面相都与父亲一般无二。”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才回来半年便出了这些事,你也少有喘气的时候。”金晗伶稍稍敛容,“从前阿贤他们学累了,总是争着让我背,说靠着我睡会儿便能再上铸炉。我是不好背峰哥的,索性借你靠一阵,不定也能恢复几分气力。”
她一拂肩头,冲李景峰绽开一笑。
对方淡了笑意,眼里却盛着熠亮的烛光。
“我还年长你数月,这却是拿我当弟弟了。”
“几个月算甚么?”金晗伶回得认真,“我们自幼相识,却不必这样生分,非得论清长幼不可。”
李景峰轻笑。
“那便失礼了。”
他倾过身子,轻轻靠上金晗伶肩头。
湿凉的发丝贴着脸颊,李景峰听见她沉稳的心跳,不知是来自耳旁,还是来自手背上温暖的掌心。
“峰哥,这世上或许没有两个真正一样的人,可只要有人一道,便不会孤单。只要愿意敞开心扉,也早晚会有同行之人。”那心跳里传来她的声音,“我或许没那么懂你,但你有什么心事,尽可与我说。我信你,你也可放下心,信我便是。”
姜香环绕身周,风雨的呼啸像是离得很远。李景峰注视炭盆里耀目的火焰,转过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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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经久不歇,山中泥石徐淌。
李明念身披蓑衣,踏入竹林西侧蜿蜒的夹道。这是一条山石垒砌的小径,两侧有巨大的青石竖立,前接竹林,后通溪涧,平坦的狭道间或垒几级土阶,曲曲折折伸向西面溪涧。她曾无数次穿过这条夹道,知道在尽头溯流而上,再行二十里便是李景峰的住处。
脚步止在第二块山石边,李明念蹲下身,看定齐平双眼的一处凹陷。那是一团极浅的拳坑,隐约还能瞧出指缝的痕迹,轮廓边缘层层叠叠,不知是反复击打多少回,才留下这样一片不起眼的印记。
头顶阴云叆叇,透出浑浊阴惨的晨曦。李明念蹲在雨中,听夹道外雨打竹竿,清脆的击响伴着流水潺潺,模糊不清。
手中锈刀入怀,她抬起右拳,轻轻抵上那山石间的浅坑。坑面宽不过寸半,装不下她的拳头。她仰起头,要从笠帽边缘丈量山石的高度,却瞧见石顶上方参天的赤桉。与之相较,面前的石头竟这样矮,或许只须三成力气,她便能轻易击碎。
帽檐垂落的雨点重重打上脸庞。李明念立起身,跃过山石,踏上赤桉纤细的枝干,转瞬便登及顶端。脚下树干摇摆,她俯瞰夹道东面的小院,只看暴雨压顶,围墙间却撑起一团光晕,依稀有铃响穿透雨幕,隐没在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