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端直指那堪堪落地的牛头人,口里低念:
“万——象——更——新——”
树枝骤亮,四处浅白的切口生出枝杈,连同尖利的枝尖不断伸长,巨爪般高高张开,而后倏地翻转,疾扑近前!
牛头人抽身急避,不料那五根枝条愈伸愈长、愈逼愈紧,分杈的枝身竟也长出分杈,眨眼便如百条细长的褐剑,卷着漫天扬尘飞刺过来!他连连倒退,足跟触及廊下土壁,眼看百剑摧近,只得蹬脚上跃,撞破看台的瞬间即听一声巨响,汹涌的剑气冲垮回廊,上百条密密麻麻的剑枝紧追而至。
轰。
土窟震晃,洞顶膨胀起一团巨大烟尘,数不清的土块掉落下地,砸上场地间几颗颤巍巍抬起的脑袋。赵明英跨立原处,紧贴“木剑”的左手还掐着手诀,目光顺剑柄吐出的枝条一路上观,细看那团模糊不清的烟尘。他感知到剑枝俱已深扎入顶,末端虽无人息,却难辨硬土与人躯。
忽然,散落的碎块间现出一团黑影。赵明英急一定睛,是那牛头坠落在地,缺角的左面已被削去一半,左右滚动两下,停在那彭领头的尸首跟前。
赵明英稍松一口气,再朝那上方看去,却僵住身形。
鸦青色衣衫的男子吊在窟顶,一手紧握深刺土里的锈剑、一手抓住洞顶粗壮的根须,与那百余条剑枝各据一方,颈上褪去牛头,束着圆髻的脑袋露出来,脸庞却藏在铁铸的面具里,只留一条长长的眼缝,悄无声息注视着他。
四目相遇,男子手里一拽,扯出一段四寸长的根须,须尖直指地上的赵明英。
沙哑的人声传出面具:
“万象更新。”
那须尖乍亮,赵明英猛省过来,未及变换手诀,便觉疾风摧面,头顶成千的剑枝直贯而下。
洞窟轰隆一下剧晃,飞尘高高溅起。
窟顶男子松开手中根须,轻轻落地。他手持锈剑,步入场地间那团浓厚尘土,停在上千根须结作的剑柱边,垂下一双弯长眉眼。赵明英躺在那里,让那剑柱穿过胸膛,紧钉在地。
银柄木剑早已飞脱掌心,他咯出一口鲜血,从烟尘里寻见对手轮廓,右手勉力抠上胸前剑须。
“究竟……是谁!”
男子不答,提起右膝,破旧的长靴踩进青年颈间。
喀拉。赵明英头一歪,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男子收回脚,甩去剑上残血。
“太差了。”他低言,“皇家剑法,不过尔尔。”
碎裂的土屑跌落脚旁,万千根须扎在窟顶紧实的泥土间扎,巨网般缓慢伸展,伸向酒楼后巷那株歪脖子树。树下马车轻微一震,是车夫从睡梦中惊醒,仰头只见萧瑟的树冠撑起夜空,圆月已悄悄滑过攒尖。
时近四更,下关王府灯火黯淡。屠勇蹲在偏院屋脊,后背紧贴吻兽,望出影卫面具细长的眼孔,见东角院最后一屋烛光也吹熄下去。
那是世子妃长居的角院。尹宁霓熄灯极早,赵明宇却习惯彻夜在东偏院练剑,往往寅时末刻才去角院门口走过一遭,听侍女回报妻子已起床梳洗,便独个儿回向自己的书房。于是回京一年,他出入那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留宿,房中也静得出奇。夫妻俩显是相看两厌,即便同睡一张床上,也仿佛无甚交集。
屠勇目光一转,落向脚下怪石林立的偏院。金石铿锵的撞击声钻入耳里,他瞥见赵明宇那鸦青色的身影,却只在两座假山间一掠,不见了踪影。屠勇凝神感察,青年的气息仍旧游走山石间,伴着时断时续的剑响,来来回回,移动不住。
下关王体弱浅眠,王府夜里便一向安静,哪怕长工聚居的院落里还亮着灯,来往廊中的脚步声也极轻,衬得这偏院剑声格外清亮,今夜似也无甚不同。
可是……
那鸦青色的人影一晃,落定院门近旁,接着反身跃起,钻回石林里。屠勇定一定神,揭下脚边一片青瓦,压着气息纵入院中,轻飘飘落上一座假山。
石林里移动的人息还在近处,屠勇搁下手中瓦片,悄声追上前,连踏九座高突的山石,却不见那青年踪影。剑声犹在,他停下来,猫在怪石顶端细察片时,拐个弯再追,忽而脚下轻响,止步一瞧,竟是踩上了方才放置的瓦片。
果然,就像在南山……
一阵粗苯的脚步转过石径。屠勇一惊,下意识俯身,听得那履响敛住,才小心探出眼睛。
蟾光铺洒一地,在假山脚下拉拽出一条长长的黑影。赵明宇立身那阴影间,正慢腾腾拍去肩头尘土。剑响方歇,他那柄嵌有绿松石的宝剑却紧插鞘中,静悄悄拴在腰侧,仿佛从未抽出。屠勇将人端量一番,眼神移向那双底边破损的长靴。那不是赵明宇惯穿的靴子。
山下青年身形微动,仰起头,望上山顶。
屠勇一悚。
那双弯长的眉眼直直地看过来,显是早已察觉他藏身此处。
秋风轻寒,冰凉的汗珠灌入衣领。屠勇不敢动弹,明知眼前人是自己的契主,却不由想要抓住腰间剑柄。他看见青年抬手,竖起一根食指轻抵唇前,瞧不清神色,也没有话音。
瓦片陷进掌心,屠勇屏住呼吸,点了下头。
-
早朝方散,武英殿飘摆的帷幔里已亮起灯影。
赵世方阔步踏入偏殿,拂开迎上前的宫人,径自落座罗汉床间。首相韩淞原随后入内,垂脸袖手,满头花发整整齐齐掖在官帽里,一言不发站定床前。紧跟其后的四部尚书相互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驻足屏风边上,好让出一条道来,任走在最末的虞髙逸经过跟前,停步韩淞原侧旁。
“说罢,”罗汉床上响起一声指令,“朝堂上不敢说,便在这里说。朕赦你们无罪。”
四部尚书面面相觑,见前方两道身影皆未出声,便悄悄朝床上看去。北方多县数月无雨,辰牌时分,殿外干裂的丹墀照例要泼上一层井水。阳光从水面漾开,渗进纤薄的窗贝,整面窗扇荧亮一片,几乎与赵世方白得透灰的脸孔融作一团。
难辨那脸上喜怒,礼部尚书复又垂下头去。
“去岁汶渝两国议和,渝国向汶国赔付了巨额款项,若说如今国库已空,恐怕也确有其事。加之涞国前些年战败于汶,虽保留国号,实则已由东汶王室监国理政,两国自是进退一致。这样看来……背后应当还是汶国挑唆。”他斟词酌句道,“东南十三国中,汶、渝两国乃大国,涞国称不上幅员辽阔,却盛产铁矿,财力雄厚。失了这三国……东南贡品便少了四成。”
一阵沉默。有宫人将茶盘捧送罗汉床边,又窸窸窣窣替床上人褪去长靴。
那衣响挠在耳朵里,终于让兵部尚书舌痒难耐,略微直起腰来。
“当年东南十三国北上称臣,早与我大贞有过协约,每年秋收宴必遣五品以上朝臣为使,来京纳贡。白纸黑字,每一条都写得清楚明白——是以过去三百余年天灾无数,东南各国之间的争端也不止一回,却从未在贡品上出过岔子。”他道,“如今他们这般行径,寻再多的托辞也是背信弃约。依臣之见,东汶这是过河拆桥,蹬鼻子上脸了。”
赵世方盘坐桌几旁,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掀动盏盖。
“今岁秋收宴,涞渝两国虽未遣使来京,却已提前上书陈清缘由,倒也情有可原。”他听见虞髙逸开口,“只是汶国……”
未竟之言消没在瓷盏的轻响里。
赵世方揭开盏盖,看茶水里映出一片片如鳞的窗贝。“汶渝议和已近一年,偏挑在这万众瞩目的秋收宴,不来书,不请罪,装聋作哑停贡,视两国协约为无物。”他喉音里无甚情绪,“东汶挑战我大贞国威之意,是昭然若揭啊。”
兵部尚书半曲的腰杆又抬高几分。
“汶国这般挑衅,若就此姑息,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他道。
觉出势头不对,户部尚书连忙悄挪出一步。“微臣以为,东汶此举便是意在挑起战事,约莫早已准备万全。”他压着声开口,“如今国库空虚,兵马粮草不足,实在不是征战东南的好时机。不若先责令东汶给个交代,再令涞渝两国来年补齐贡品,如是处置,哪怕当真开战,也好腾出空来筹措粮草。”
“何大人所言在理。”一旁的工部尚书附和道,“近年天灾频繁,各县粮仓吃紧,纵是抽调,恐怕也还需要时间。倘若能周旋个两三年再宣战,想必将士们也士气更足。”
“还要周旋个两三年?”兵部尚书立时接口,诧恼的眼神随即瞪过去,“眼下若不立威,今年是汶渝涞三国停贡,明年不定便是东南十三国各个效仿。如今还寻些托辞借口,到时便都与汶国一般得寸进尺,联起手来骑到我大贞头上,那还了得!”
礼部尚书夹在二人中间,听得他拔高了嗓门,只得往后缩一缩身子,不敢吱声。
兵部尚书又转向罗汉床。
“陛下,东岁人本不善征战,真若开仗,攻打小小汶国难道还须三五年不成?”他话音铿锵有力,“何况当年太祖与东南十三国早有约定,一旦大贞与他国开战,余下各国必出兵相助。他东汶挨着太渊河,可不是在南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纵是涞渝要叛,咱们同余下十国南北夹击,还怕他们翻了天去!”
“那也不能粮草还未备齐,便贸然开战罢?”工部尚书却紧接着道,“大人掌管兵部,自然深知战时军饷不足,会有什么后果。若是银子支了,却打个败仗,来年又少了青壮男丁耕种,你要如何自处?”
“军需供应是户部之责,何时轮得着工部议论了?”兵部尚书愤然反诘,“你工部每年支出最多,好些工事拖个三五年也不曾完工,哪回不是叫苦连天,非得讨到银子不可?如今要打仗,倒晓得喊没银子了!”
砰。一个巴掌落上桌几,金丝楠木的矮脚桌登时四分五裂,残片迸溅。殿内众人俱悚,见得赵世方阴沉的脸,齐齐跪伏地间。
“说了这么多,怎么韩相却一字不言哪?”罗汉床上传来平淡的话音。
韩淞原抬起腰身,拱手襟前。
“陛下恕罪。”他开口道,“老臣是想,汶国如今既胆敢挑衅,必定已是坚甲利兵,有恃无恐。而人界除去北境与东南,所有铁矿皆掌握在我大贞手中,东南铁矿却又大多产自涞国。因此当年汶涞两国所谓‘矿山之争’,大约便是明为黄金,实为黑金。若是一早察觉,或许也不至酿成今日之祸。”
赵世方冷冷瞧他。
“韩相之意,倒是朕贪财取危之过了。”
“老臣不敢。匡扶社稷、卫护山河本是为臣之责,纵有罪过,也是罪在臣等。”韩淞原俯身叩首,“老臣失职,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忙跟着再次磕头。
“请陛下恕罪——”
“免了。”赵世方手中的茶盏摆上床间软垫,“韩相有话直说,不必绕圈子。”
地上老者竖直上身,垂眼向地。“老臣只是不解,东南水网密集,十三国原不过十三渔民之乡,大多为蕞尔小邦,汶国也并不例外。所以东岁人精于水战,却不善陆战,即便有入主北方的野心,要准备万全,也定非一日之功。军马,粮草,兵器——缺一不可,而单是从西北转运良马,便不可能毫无痕迹。”他道,“武德司眼线遍布人界,纵是未曾探得汶国境内的异动,从西北到东南这一路,也该有所察才是。”
屏风边的四颗脑袋微微一动,尽偷仰起眼,望向他身旁背影。
“当年汶涞两国为矿山宣战时,老臣便提醒过虞太傅要留意东汶情形。”韩淞原目不斜视,“只不知为了什么……竟至今不曾上报半点线索。”
俯伏在地的虞髙逸抬起身子。
“是微臣失察。”他垂眼禀报,“陛下和韩相明察秋毫,近些年都曾多次叮嘱要细察汶国异动,是以微臣也数次加派人手,紧盯东汶王室动向。然而汶王狡诈,确未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甚至直至月前还下旨备齐贡品,命王女为使前来阳陵赴宴。武德司细作亲见使团出城才递来消息,如今人未到,实在始料未及。”
言毕,他又叩下头去。
“微臣身为行在武德司长官,难辞其咎。请陛下赐罪。”
韩淞原仍旧眼观鼻,鼻观心。
“失察原是小事,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平静道,“只是武德司不仅司刺探监察,更兼掌宫禁宿卫之事,若有异心,恐怕便不止东汶一国之祸了。”
四部尚书闻言皆敛回目光,与左右宫人一般一动不敢动。
“好了。”赵世方的口气现出不耐,“现下追究这些已毫无意义。究竟如何应对,韩相给个说法罢。”
跪在脚踏前的韩淞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