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一会儿。“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他回答,“目下天灾频仍,各县年谷不登,百姓苦重赋久矣。正值司农仰屋之时,便是陛下的吉壤也不曾完工,实是再难经受一场战事。”
他伏地。
“请陛下三思。”
殿内无人出声,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呼吸颤抖耳旁。
外间一串慌张的脚步声跨过殿门。
“陛下——”
珠帘飞掀的一瞬,赵世方抄起茶盏一摔,啪地砸碎门前。
“内阁议事,谁许你冒冒失失闯进来!”
闯入偏殿的宫人扑通趴跪下地。
“陛、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他哆嗦道,“东宫……东宫来人传信……”
赵世方瞥过一眼,认出那是领班的宫人,一向甚少差错。他怒气稍褪,将袖一拂,单肘倚上罗汉床头的靠枕。
“太子又惹什么事了?”他问。
那宫人抬起脸,面白如纸。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昨夜于宫城外遇刺,薨了!”
地里黑压压的人头惊抬起来,罗汉床上的人影凝滞片刻,霍地竖起身,踩进脚踏间残余的茶水。
檐影移转,海月蛤盈透的贝壳里天光渐暗。
正殿帷幔如浪,笼住荧微的灯光轻轻垂荡。赵世方独坐龙椅上,右肘斜支倚臂,苍白的手掌遮挡眼前,仿佛让四面朦胧的灯火刺痛了眼睛。宫人沙沙的挪步声移动周围,鸡爪般不住抓挠脑仁。他烦不胜烦,只觉一团浊气烧在腔内,许久才放下右掌。
“有何进展,说罢。”他启口。
阶下两条人影已静候良久。刑部尚书半仰起脑袋,瞟一眼默立在旁的虞髙逸,而后向玉阶躬身俯首。
“除去车夫,楼内没有活口,酒楼掌柜也死在候场奴隶的小室里。”他答话,“已详查过,那掌柜原是皇后娘娘的表侄,经太子殿下授意,约莫一年前才秘密建成这座‘斗兽场’。近来……因太子常居东宫,城外府中的斗兽场又已教封禁,太子便时常乘出宫时前往酒楼。”
“武德司俱已报过,不必再提。”阶上男声沙哑,“车夫怎么说?”
“那车夫是宫外雇的,并不知太子殿下的真实身份。”刑部尚书道,“他自称案发时正在酒楼后门打盹,没有听见任何可疑动静。虽无旁的佐证,但他不通武功,应当可以排除嫌疑。另外……”
“拣要紧的说。”赵世方打断他。
刑部尚书一抖,连忙压低身子。
“是。”他盯住衣摆下露出的靴尖,“刑部勘验了现场足迹和剑痕,断定朱雄死于‘醉翁九步’。而太子殿下是……是……”
赵世方一掌拍上椅臂的龙头。
“说!”
刑部尚书跌跪下来,额上冒出冷汗。
“回禀陛下,”他双手撑地,强咽一口唾沫,“凶手……与太子殿下使用了同样的剑法。”
没有回应。他鼻尖汗珠垂落,摔碎在冰冷的御窑金砖间。
“方才说‘醉翁九步’,”玉阶顶上终于传来人声,“朕记得那是东汶的步阵。”
“是。”阶下的虞髙逸回答,“四年前东汶遣使借兵,王女身边那名葛姓护卫便是以此招对战朱雄。那一回……他的死状与朱雄一般无二。”
阶上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也就是说,这是东汶干的好事?”
“目前看来,凶手确有可能是东汶刺客。”刑部尚书还趴伏地间,“只不知是为报私仇,还是……”
余下的话已不言自明。抓在脑仁的声响愈发琐碎起来,赵世方挥开一只手。
“退下罢。”
阶下两人行过礼,正要倒步离殿,又听玉阶顶上道:“太傅留下。”
虞髙逸脚步一顿,垂首静立原地。
待刑部尚书气息远去,龙椅上才再度传来人声。
“是皇家剑法?”
“微臣亲自勘验,无论从现场剑痕还是殿下的伤处来看,都确系皇家剑法。”
“第几式?”
“第七式,万象更新。”
赵世方默下来。
“那剑法一向只传大贞储君,绝无可能外泄。”
“所以微臣推测,或者是殿下情急之下使出皇家剑法,那刺客亲见过一回,便以此反制。”虞髙逸谨慎道,“殿下不防,这才中了刺客的剑招。”
赵世方摇头。“皇家剑法不止于剑,更有术法融合其中。要一遍学会,必得是剑客中的绝顶高手,且还须通晓法术。”他口气笃定,“人界这样的高手屈指可数,东汶更是从未有过。”
阶下人思索。
“又或者……那刺客不止一次见识过皇家剑法,早已暗中练就。”
赵世方斜靠在龙椅之间。“皇室所传术法,原是亨朝皇族与妖族交战时习得,再结合剑术独创出一套剑法,一代代密授至今。虽说只传储君,却也曾演练与其余皇子宫人。”他低语,“英儿一死,谁最受益?”
不等阶下人回应,赵世方又摇一摇脑袋。
“不会,逸儿就是个草包,身边也没有这样的高手。”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若说一见即通……老九被废以前,倒有这等能耐。”
虞髙逸不觉朝阶上一望。
“下关王?”
“当年父皇头一回给我们兄弟几个演示术法,老九立时便学了去。”赵世方双眼微眯,“寻常的剑法,他更是一点即通。”
“案发之时,下关王正与陛下一处对弈。按理说……应当不会……”
“老九的身子是废了,绝无可能是他亲自动手。”赵世方却坐直了身子,“那晚叶展鸿在何处?”
“与往常一般,宿在王府东角院,未曾外出。”
“他那儿子呢?”
“陛下是指……”
“老九的儿子,赵明宇。”
“王府那头的探子还照常盯着,这些日子下关王世子不曾离府。”
“他回京已有一年,难道毫无异动?”
“陛下知道,那下关王世子性子孤僻,与阳陵世家甚少来往,平日里不过闷在王府东院练剑,深居简出,鲜有异动。”
“功夫如何?”
“据密探所报,下关王敦促得紧,那世子却生性愚钝,虽终日苦炼,剑法也无甚进益。”
面上僵硬的筋肉略松下来,赵世方又斜向椅臂。“老九天资出众,那赵明宇的生母却不过一介私奴,羸弱无用。看来这儿子是随了南荧的血脉。”他道,“也是老九白费心机,还给他寻来叶展鸿那样的剑客为师。”
“天资一事,后不如前者确也大有人在。”虞髙逸道,“据闻那叶家公子亦是如此,不仅不肯随父习剑,刀法也不甚出众。”
想到赵明宇那张木头似的脸,赵世方捏住鼻梁,念念有词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而后他忽然垂下手。
“朕记得下关王府东偏院怪石林立,地形倒颇为趣味。”赵世方看定近处一盏宫灯,“那院子也恰是世子练武之地。”
“是。”阶下人声停顿一下,“陛下是疑心……那院中布有掩人耳目的石阵?”
“神封多有大祭司遗著的残卷,老九常年游历西北,又好求方问术,知道几个法阵也不足为奇。”龙椅里的人声仿若自语。
虞髙逸顺下眼睛,少顷才开口:“真若如此,世子身边的人应当有所察觉。”他小心望向阶上,“汶渝之战,世子已失了一名影卫。陛下可要密传余下那位,再行详查?”
赵世方不答,只看那晻淡的灯豆在帷幔里闪烁不定。“罢了。一旦立契,影卫便不得离开契主,纵是密传,大约也不会听令,反倒打草惊蛇。”他道,“英儿与赵明宇一向不对付,那小子受的折辱怕是自己也数不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真要有那本事,也早该露出端倪。”
“陛下说的是。”
玉阶顶上安静下来,赵世方再度以手遮眼,高大的身躯仿佛陷在龙椅里。
“英儿行事太过招摇,偏还得个朱雄助纣为虐,结仇无数。”他喃喃,“……如今也是自食其果。”
虞髙逸悄悄敛目,俯下身去。
“陛下节哀,保重圣体要紧。”
赵世方叹一口气,掌下双眼微睁,瞳仁里闪出灼亮的冷意。
“太子死在宫外,便是秘不发丧,也捂不住消息。”他道,“无论谁是背后主使,东汶一事也必得有个决断了。”
阶下人振袖拱手。
“敬听陛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