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以后,韩静节没急着走,而是又欣赏一遍那块金丝楠乌木。料子很好,不过她还未决定该雕刻什么,只好回头再与工匠商量。
在这种是非之地,年轻女子独自在车内逗留似乎不太明智。十分钟不到,酒吧后门就钻来两个人,对着她的方向窃窃私语。
陈家洛叫了一声,韩静节熄掉灯,插上钥匙拧了两下,没点起火来。
她揉了一把狗:“抱歉了阿洛,今天可能要晚点才能回家。下次记得提醒我上车前检查车况。”
阿金教过她,每次启动车前务必要前后看一圈,提防有仆街对车做手脚。韩静节觉得自己确实太过松懈,这样重要的事都能忘记。
毕竟还在王九的地盘,她不担心安全,只想尽快解决问题。好在车里也有备一根甩棍,陈家洛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对方只有两人会很快。
也许叫王九的人来处理会更快,但韩静节实习以来积攒了许多压力,如今正待释放。她将盒子装入口袋,跳下车去的同时,背手将棍子藏在身后。
那两个男人见韩静节下来,走近一前一后将她围住。其中一个笑嘻嘻道:“小姐,车坏了呀?要不要帮下手呀?”
昏暗光线下,韩静节尝试辨认他们五官,判断下手力度。发现都不认识以后,她不由微笑,觉得今天实在很幸运,难得有机会找点乐子。
她掀开引擎盖,挡住巷口那边的视线。趁着右手边的人倾身靠向她时,韩静节反手握棍,打算照着他腹部来个会心一击。
“离她远点。”身后忽然传来男人的低喝声。蹿出去半截的棍子生生停下,被她不着痕迹反手藏到身前。
“你想带我妹妹去边度啊?”他应该不习惯说假话,只是假称认识人这种程度,都让他声音都有点发颤。
这种场子基本不会有人行侠仗义,韩静节以为是王九哪个手下出来帮忙。谁知回过身去,却发现是个她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眼睛直直看着他们,好像蓄势待发要咬断谁的喉咙。
看到那双眼睛,韩静节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刚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团阴影。只是方才他缩在角落里,这样站直展开来,韩静节才发现他身量不低。
她一时拿不准这是什么情况,而身旁两个混子也同样愣了一下。很明显没人觉得他和韩静节之间存在亲属关系,刚向韩静节搭话的混子瞪他一眼,又嬉皮笑脸转向韩静节:“靓女,不要理那个北佬啦,你车一时半会都整不好,不如同我们去饮一杯啊?”
九十年代还讲这种话,属实没品。再者就算蔑称,这位越南来的新港民也该说是南洋佬。韩静节叹了口气,决定终止这场闹剧,下令道:“阿洛,动。”
有一瞬间男人像是要冲上前来,但陈家洛比他动作更快。低伏许久的猎犬终于等来命令,像平时训练得那样扑咬敌人小腿。
变故来得太突然,另一位同伙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冲上前想要帮忙。韩静节一棍捅在他肋侧,正想再补两下,这人就已经跪倒在地。
难得出手,没想到对方这样不禁打。韩静节有些扫兴,喝停阿洛,踢了踢地上抱头鬼叫的人:“它现在咬人还有轻重,再等下去就不好说了。”
对方瞬间挣扎爬起,拖着伤腿就要逃。韩静节见人踉跄跑两步,出声喊住他:“等等。”
见男人僵硬在原地,韩静节指了指趴窝的车:“修车费怎么算?”
看来这年头坏人也讲究穷家富路,两人带的现金居然还挺多。韩静节没想到实习以来第一笔收入是这样来的,捋好钱后点头示意对方:“不好在这里挡住条路啦。”
两人点头如捣蒜,忍痛互相搀扶着跑远。
处理完傻子,韩静节才有空转向刚刚做好事的那位。男人还站在原地,望着她的眼神有些震惊,对上韩静节视线后又添几分警惕。
之前还担心这会不会是三人共演的伎俩,不过若是设套,那这家伙也太呆了些。原来他方才的狠厉不过是虚张声势,韩静节从钞票中点出大数,递给对方:“怎么称呼你呀?”
他没有回答,像是有些犹豫,想了两秒才接过钱。动作倒是又狠又快,把你情我愿的事搞得像抢劫。
韩静节很少被人如此防备,却也没有很在意,只是多问一句:“那么你贵姓?”说着她蹲下身用手帕给陈家洛擦去嘴边血迹,黑狗躲来躲去,被轻轻拍了一下脑袋才老实。
“……陈。”这次男人答话了,又飞速补充一句:“我听到他们话要对你动手。”
“多谢你的好意,陈先生。今日人太多,他们可能想浑水摸鱼。”韩静节终于把陈家洛收拾的能见人,转向这位警惕心颇重的陈生,柔声说道:“这里的规矩是离场就不可以再入门了,这钱当补返你的工钱。”
“打一场赚不了这么多。”热心市民陈先生愣愣说道,手放在裤兜附近,似乎纠结是否要还她两张票子。
韩静节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窘迫,回身合上引擎盖,心想今晚的宵夜看来是要晚些才能吃到。
天色太晚,她看不清车被动了什么手脚,亦无意冒险驾驶。闹完这一场,她心情也算平静了,找出纸笔写了张纸条别在雨刷器上,留言说自己明日请人来取车,劳九哥帮忙看下。
留完言转头一看,陈先生依旧伫立在原地,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韩静节在心中叹口气,礼貌道:“陈先生如果方便,陪我行到街口等辆的士?”
这次陈先生很迅速地点头,跟在韩静节身后走出两步,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车:“放在这里不会丢吗?”
韩静节摇摇头。这是家里一辆旧车,这条街上豪车如云,应该没人看得上她这辆,顶多有今天这不长眼的来搞破坏。
她简短答:“这里的人认识我,会帮忙看住。”
“懂了。”这位头发很短的陈先生点头,与韩静节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充作尽职尽责的保镖。“你也是越南帮的。”
短短几个字能踩两处雷点,也是种能耐。韩静节为陈家洛戴好牵引绳,哭笑不得反问他:“我看着很像帮派人士吗?”
“长的不像,但那个古惑仔叫你安姐,你们很熟。”陈先生竖起一根手指,紧接着又摆出第二根:“你打人也很猛,还会要钱。”
“当然你看着也就二十岁。”话出口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合适,又找补一句。
“多谢你夸奖,我在法律行业做事,硬要说的话算是越南帮对家。”韩静节踢开路上一粒碎石,觉得说话这门艺术果然深奥。
“你说的那个古惑仔是越南帮头马,我救过他命所以那样同他说话。如果陈先生对他没救命之恩,最好对他客气点再离远些。”
“另外我今年十九。”她补充道,看着这位陈先生不算白的肤色又深了两度,像是脸红。
空气一时间都冷了两度,不过他们也正好走到公共电话庭旁。韩静节示意他暂时停步,自己给家里去个电话报声平安。
面对阿文姐,她当然不敢说自己来越南帮地头找王九,只好说帮师父顺路领些文件。阿文姐不疑有异,说饭马上就好,天太晚了,要她早些回家。
韩静节夹着话筒笑笑:“放心啦阿文姐,阿洛陪住我呢。”
撂下电话,她才发现亭子外陈先生神色古怪。韩静节还以为他仍在尴尬,正想找个话头揭过这页,不想对方皱眉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
这下已经不是嘴笨,简直毫无来由。如果这是录像带可以回放,韩静节很想按倒带键让他看看刚才是谁对自己个名守口如瓶。
我怎会知你叫什么呢,陈先生?”她扬起礼节性的笑容,想让他讲点道理。
“那你说……阿洛?”他顿了一下才说出那个昵称,而被点到名的阿洛适时汪了一声,抬眼看他。
两人一狗六只眼来回看了对方一圈,韩静节指指坐在地上的那个阿洛:“呃,它叫陈家洛,我们一般喊它阿洛。所以陈先生您也叫……阿洛?”
“没人那么喊我,但我叫陈洛军。”男人指指自己,露出一丝不解,又指指陈家洛。“所以你给狗改个人名?跟你姓吗?”
百家姓里,陈真应该排在第一位。韩静节被陈洛军的提问搞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一时间还真数不清这是她认识的第几个陈姓人。
不过她还是佯装认真,回答说:“我姓张,它跟我仇人姓。”
陈家洛在旁打了个喷嚏,似是抗议主人无良行径,把它一只出身清白的良家狗突然跟着对父女的仇人扯上关系。韩静节摸了摸它安抚,无声表示待这位陈先生接触到流行文化,她再来正名。
暂不知《书剑恩仇录》为何物的陈洛军挠了挠头,有些赧然。他很少与异性打交道,也没怎么见过韩静节这样的人,本能告诉陈洛军她应当是个好人,但显露出一些危险的特质。
他茫然无措,只觉得自己一路说多错多,不如闭嘴。但韩静节走出电话亭,又和他搭话:“你刚到香港?”
“有一阵了。”他闷闷道。
“第一次来这里打拳?”
“上次来过一次,很快就散场了,也不给钱。”
那估计只是试水挑人罢了。韩静节嗯了一声,又道:“这边不光看输赢的,你要打得花俏,看客才肯捧你。”
天边最后一点暖光也告退,满街都是迷人灯花,韩静节侧过身看向陈洛军,见他在这灯光与酒色间挺得很直,走得很僵。时值周五,喧嚣人群都涌来放松,愈发衬得他格格不入。
韩静节也不知他是在思考怎样才算“花俏”,还是想自己以后的出路。无论在想什么,大概都没有结果,以至于他又露出那种迷茫中带点沮丧的神态。
区区一面看不出人的品格,不过单就个性而言,韩静节喜欢聪明懂规矩的人,也喜欢刚直方正的人。她一向觉得两者相和才有平衡,不过入行律师以来身边围绕了太多聪明人,像陈洛军这样的不太多。
她温和道:“你不太适合这里,陈先生。”这个话说了也是白说,她没有指明道路,陈洛军又能去哪里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路口。韩静节拦了辆的士,对陈洛军道了声再见。他谨慎地点点头算是回应,目送她上车。
司机对乘客带狗明显很不满,韩静节亦觉得不太好意思,多付一张钞票买得陈家洛的乘车许可。她不得不承认,在绝大多数时候钱都是通行证。无论尊重、微笑还是包容,样样都能买到,只可惜买不了交通堵塞的解决良方。
一时间车开出不去,韩静节坐在后座摇下车窗,透些不算清新的夜风进来。谁知一转头,她发现陈洛军就在不远处,看她车窗放下又快速跑来。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从刚才那叠钱中掏出两张,捋得很整齐后顺着窗户递进来:“这是该给你修车的,安……张小姐。”他大概还不太习惯温声说话,调子听起来有些生硬,最后的称呼磕绊了一下。
“你留住,多谢你陪我走过来。”韩静节笑笑,多少有些意外。陈家洛很努力地盘成一团,挤坐在她腿上,头探出窗外去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对与它姓名很相似的陈洛军吠叫一声表示亲昵。
在车子龟速驶离前,韩静节决定还是抛出一点善意:“陈先生,你找工的话,明早五点去佐敦的义康大厦楼下等我。”
“我不做黑……”陈洛军本能回答,但那个词没收完,就被韩静节突然凌厉的眼神怼了回去。
这也可能是错觉,因为下一秒她还是带着笑,教人如沐春风:“我正经做事的,陈先生。”